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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陈业等他走远,先赶往异人栖身的谷壁松石之下,低唤了两声“老前辈”,不见答应。纵上突石一看,半壁腰上还有一个石洞,大只方丈,洞口更小,仅容一人低头出入。那株古松便由洞侧石隙中窜出,虬于盘纤,枝叶繁茂,宛如一个曲柄伞盖,连洞口带洞前突石一齐遮盖。近根横干上,松鳞磨去二尺来宽一块,露出白木,甚是光滑,分明有人常在那里落座之状。洞中只有一短矮竹榻,也因为用年久,又滑又亮。贴门一白木条案,一个坐人的石鼓,案头有一石灯檠,另用石片架着一个小黄泥炉,炉中炭火未熄,旁置陶制一壶一碗。一块大端砚以及纸笔之类,均极精雅。壁角有一小缸清泉、一小缸米、几件零星炊具。

  洞浅面阳,日光斜射,松影当门,清荫满地,并不怎样昏暗。陈业在洞口探头略望了望,看出人去未久,不敢冒昧妄入。知异人已往山口外相待,估量马琨去远,忙即纵落,飞步赶往。出口四望,农民忙干春耕,正在田里操作,时见三五村童横骑牛背,往来于桃柳相间的田岸之上,只不见异人踪迹。以为来迟错过,心中惶急。门外村镇颇多,歧路四出,正不知往何方寻好,忽见路侧二村童聚语说笑,一说:“那陌生人不识相,小老头应该给点苦头他吃。”

  一说:“小老头真有本事,也没动手,就把他甩出去两丈多远。”

  等语,边说边拍手,又笑又跳,甚是起劲。

  陈业听那语气,好似有一生人由山内走出,遇一小老头,不知为何争吵,生人强横,首先动手,连跌两跤,狼狈逃去。想起马琨适自山中走出,那异人又生得瘦小,所说极为相似。心中一动,忙凑过去笑问:“小弟弟讲点什么,这样有趣?讲给我听,停歇请你吃糖。”

  说罢便抓了几十个制钱递过,二童齐喜道:“你这陌生客人真好,我讲我讲。”

  一面接钱,都抢先要说。陈业劝住,一一盘问,果然所料不差。二童说的小老头,正是适遇异人。人只知他在北山深处居住,起初当是花家住的外客,问他,却说:“凭那老花婆,也配请我到她家去住!”

  花家姑侄师徒威名远震,虽不逞强欺压乡民,可是有人招惹也不轻饶,当地人民都尊称“四大婆”,苗氏弟兄都称“相公”,从不敢道她家一个“不”字。见小老头公然大声喝骂,不敢再行盘问。因他身量瘦小,又不肯说姓名,都称他做小老头。性情古怪,大人们都不爱理他。山口外有一望山镇,面山濒河,环柳成行,人家均甚殷富。河边有一老处女蔡一娘,卖火肉烧卖和馄饨,味甚鲜美,每日清早和傍晚出卖,过时不卖。一娘带一十四五岁的养女阿婷同住。小老头是她老照顾,差不多每日必有一次。

  母女二人对待顾客总是冷冰冰的,给钱就卖,不赊不欠,也不多话,邻里更不来往,独和小老头一见如故,有说有笑,每去必加意精制,任其饱餐,去晚收摊,还破例蒸煮,三人同食,也不见讨钱付账。有时小老头吃完,赶上一娘母女有事,便去河岸青石板上大睡。马琨想是走饿,向人打听,寻到蔡家吃烧卖,因见阿婷美秀,说话不规矩。恰值小老头走来,故意把一碗馄饨泼向马琨身上。马琨不知有因而发,见老头手持银子甚多,索赔不允,动起手来,连跌两跤,方始见机逃去。老头代人出完了气,因蔡家生意正忙,仍去河岸上睡觉,村童来时,尚未见醒。

  陈业听完前事,忙即问明途径赶去,到了一看,蔡家共是四间竹楼,上搭茅顶,门外围起两丈方圆的竹篱,种有不少花草,楼字院落收拾得甚是整洁清雅。并不设肆,只在篱外放着一副大挑担,一头蒸烧卖,一头煮馄饨,现卖现蒸煮。篱上挂一木牌,上写:“蔡家点心,清早下晚两次,过时不候,风雨停业。”

  下面小字注明:“烧卖每件一文,馄饨每碗五文,价目先惠,不赊不退。”字甚秀挺。这时正是下午申、西之交,附近富户好些命人持盒候买,聚有十多个主顾。蔡一娘年约五十多岁,亲自当垆应客。阿婷不时由屋内端了先包好的生烧卖走出上笼。客多主少,依着付钱先后,如数拿了就走,并无一人争执闲话。再看小老头,果在前面不远的河岸上仰天而卧,睡得甚香,不敢惊动。见顾客也有一半立等出笼现吃的,各自赞好,香气扑鼻。

  陈业正觉腹饥,便照村童所说,取了数十制钱放在担上,笑道:“蔡老板,我买点吃可以么?”

  一娘正往锅中下馄饨,听人间话,摇头道:“时光快到,这些都是先付的,卖完收担,明早来吧。”

  说到末句,一抬头见是生人,端详了两眼,笑问:“客人从什么地方来?”

  陈业答说:“由北山望个朋友,来此拜望一个老先生,正遇着他睡觉,不敢惊动。肚皮有点饿,走别处去,又怕醒来错过。既然卖完了,下趟再来买吧。”

  说罢,取回担上钱转身要走。一娘道:“小官人不要忙。你寻那人贵姓?在哪里住?”

  陈业不说不知小老头姓名,便答:“这位老人家,在前面河滩石上睡觉的就是。”

  一娘越发喜道:“客人阿是姓陈?这一来你有得吃了。你寻这人是我家老主客,他刚刚才定下一笼烧卖、四碗馄饨。等人一散,将他唤醒,就同吃了。”

  陈业一听大喜,忙取出二两银子代小老头会钞。一娘笑道:“他这人脾气古怪,只许人吃他,轻易不要人请。我也不能收这钱。我知你初次见面不好意思,都有我哩。”

  说罢便朝旁立阿婷一使眼色,阿婷低头一笑走去。

  陈业听出小老头必已先对一娘说过,知这家母女也非常人,只得谢了,把银收起。阿婷虽未细看,仿佛甚美,不敢大意张望。便在小老头卧处附近轻轻闲逛,欲等小老头一醒,便即趋前拜见。候到日色西沉,吃客已然散尽,一娘也收了担,小老头仍还未醒。又饥又渴,方自强忍。阿婷忽从篱内走出,到河岸石前,摇着小老头的肩膀,娇呼道:“三阿叔快醒!有人寻你,等有不少辰光了。”

  小老头随即翻身坐起,哈哈笑道:“你好,你好!”

  阿婷杏眼微嗔,生气道:“饭菜点心我全做停当,娘叫我来喊。我好点什么?”

  小老头笑道:“说你好又不好了。难道要说你不好才好么?”

  阿婷娇嗔道:“三阿叔在自老长辈,总是这样讨厌!”

  小老头笑道:“算我讨厌,不要惹小姐生气,我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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