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李寿民 > 武当异人传 | 上页 下页


  岳州洞庭湖为全国第二大湖,面积广至近三千平方公里,江河支流纵横交错,境内河流甚多。林祠花园门外,便是一道小河,因地势低斜,内有伏泉,又与湖口相通,清波粼粼,永不干涸。夏秋之间,洞庭水涨,也就水流较急,涨将近岸而止。林园池塘和屋后顷许祭田,均得河水灌溉。下流头河底暗礁颇多,稍大的船便不能过。对着园门有一红栏小桥,当林家盛时,两岸满植桃杏杨柳,另有小门与园中荷花相通。每当胜日良辰,花时月夜,主人常偕宾客同乘小舟泛舟入湖,宾游之盛,一时无两。后来家道中落,水门早废,桥上红漆也剥落。对岸一片水田,仅远远田岸上有几家农舍,地势幽僻,除偶然来往园中的婢仆外,轻易不见人迹。

  那两岸花树,并不随园主人的盛衰而荣瘁,每到春来花发,依旧是香光满眼,处处芳菲,物丽景明,观之不尽。近年因绿华爱梅,除在园中遍植梅花外,又把河岸空隙之处添植了数十株梅花。小桥流水,疏影暗香,相映成趣,景极幽胜。巴陵鱼米之乡,素称富饶,绝少盗贼乞丐,园外野景极佳,园门常开。绿华无事时,不是强劝母亲同往门外游涉散步,便是独个儿去往桥上闲眺,往往斜倚桥栏,傍晚方归。

  梅花开时,更是引为日课。这一年,正是正月半间,因头年冬天遇到从来罕见的一场大雪,天气也比往年要冷得多,梅开较晚,尤其是河边所植,直到初春头上才含苞欲吐,有了开意。内有两树绿萼梅,又是绿华最心爱的,从年前起,天天前往探望看视,惟恐被雪冻死,一面还要服侍父母,照料家务,忙了个不亦乐乎。

  十六这一天,林少琴夫妻去往内戚家中夜宴。戚家钱明远,乃少琴姨表兄弟,广有田业。有子钱秀,已然入学,甚是钟爱,见绿华美慧贤孝,几次央人和当面求亲。绿华自是厌恶不愿,便少琴夫妻也觉钱秀俗子,非爱女之匹,又看出爱女气愤心意,屡以婉言拒绝。无如少琴窘时,钱家曾经帮过两次忙,不好意思使其难堪罢了。钱家便请林家夫妻夜宴,也是别有用心。本连绿华一起邀请,事前钱妻亲来,还嘱孔氏务必要把绿华带去。绿华早猜透这一家老少的鬼心思,如何肯往。林氏夫妻自然也不肯强她。绿华一人在家,闲中无事,知道后园门外河桥畔几株心爱的梅花,清晨已有好些半开,晚来香光当越繁馥。

  十六晚上,月儿正圆,连日晴霁,正好细细领略。日头未落以前,便独个儿立至门外河岸小桥一带游行赏玩,先在桥上凭栏眺览。绿华喜着淡雅衣饰,这时倩影娉婷,独立红桥之上,斜阳影里,吃两岸香雪,一湾流水一陪衬,越显得花光人面,掩映争辉,缟袂清寒,丰神绝世,便是周仇复生,也难画出这等人物境地。一会,斜阳红暮,远清烟生,冰盘大一轮明月,由东方渐渐升起,挂向林梢,霁宇无云,明光毕照,疏影横斜,水越清浅,暗香浮动,月下黄昏,景物更转清丽,置身其间,真有出尘之感。那几十树梅花,对于主人也似怀有知己之感,一时疏花密萼,齐放辉光,越显精神。绿华徘徊花下,枝枝细看,暗忖:“今年花晚,日里来看,这花十九未开,有的梅萼只有豆大,怎只半日工夫,竟会开得如此繁艳?”

  越看越爱,只管流连花间,不舍离去。

  时光已经入夜,月儿渐高,景更清绝。正观赏间,小婢青萍忽自园内走来,近前说道:“天不早了,请小姐回房用饭吧。”

  绿华这才想起为时已晏,略一寻思,便答道:“难得今天的花开得这么好,又赶上大好月色,天气又不甚冷,我还想再玩一会。反正此时此地决无人来,你去把年下腌腊随便拨上一点,温上一壶我去年酿的香雪酿,再用碗装点饭,用那湘妃竹的茶几一手端来,我就坐在桥旁老梅桩上用饭。吃完,少时我自会端进。我家人手不多,从去年腊月,忙过十五,好容易有点闲空,你们自在吃完歇息,不要管我。”

  青萍笑道:“小姐太爱梅花了。天刚黑不久,少时夜深,风露太冷,你穿得又单薄,会伤风受寒呢。”

  绿华笑道:“我此时还未觉得冷,既你好心,把床头那件淡青罗斗篷也带来吧。”

  青萍笑诺,如飞跑去,不消片刻,果用竹几将酒饭端来。除斗篷外,又取了一张狐皮锦褥,铺向梅桩之上。绿华助她摆好,见菜有五六样,俱用三寸许小碟盛着,说:“我吃不下许多,你带几样回去,少时我不好拿。”

  青萍说道:“小姐那么能干,生得比画上美人还好看,叫人一辈子也不舍得离开,吃东西偏又那么秀气,真像个不吃烟火的仙女,我老疑心你将来要成仙呢。”

  绿华笑道:“你乱说什么?还不快走。”

  青萍道:“我吃完了就来的,这梅花实在开得太好,也陪小姐赏玩一会。”

  绿华说:“我己说过,你不要来。”

  青萍已转身走去。

  绿华素日耐冷,斗篷并未披上,独个儿坐在明月梅花之下,也不畏夜深风露,翠袖单寒,竟自浅斟低酌起来。才饮了一两杯,忽听身后有一很干涩的老妇声音说道:“小姑娘清兴不浅。可能分润与贫尼一杯么?”

  如换旁人,当此夜静无人,林野独坐之际,突有异声发自身后,本身又是一个盈盈弱质,深闺少女,怎么也得吓上一大跳。幸而绿华素来胆大心细,虽未疑神疑鬼,也未免暗吃一惊,连忙放杯回顾。见来人乃是一个半老女尼,穿着一身葛布僧袍,倒也整洁非常,不似寻常化缘贫尼,衣履尘积。只是相貌丑怪,从来未见。身材瘦矮,还不怎异样,一颗头颅,却只有前半边脑袋,后脑好似被人削去,只剩前半面目。偏是突额高颧,狮鼻虎口,额上皱纹重叠。一只似睁似闭的细长眼睛,快要长到鬓角边去。上面两道细长寿眉,由两边眼角挂将下来,长垂寸许。两耳垂轮,几达颈际。比巴掌大不了许多一张脸,却生着这样五官,简直无一相称。面色红紫,瘦得露骨,月光之下,甚是光润,不现丝毫枯瘠之容。一手伸出僧袍之外,捻着项下一串念珠,指爪细长,白润如玉,说完那几句话,便立定在绿华的面前,不言不笑,静待答话。人虽矮小,举止神情,甚是庄肃,看去自然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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