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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只林旁崖脚有尺许宽的空地,多半均被树枝挡住,最低的离地不过二三尺,必须蛇行俯身而过。事已至此,只得拼冒险阻,轻悄悄走将过去,惟恐树枝响动,敌人警觉,丝毫不敢快走。回顾来路,已较明显,相隔敌人坐处甚近,对方稍一偏头便可发现,心越惊慌,脚底更是高低不平,还有不少小坑,上面虚浮着好些污泥败叶,稍不留意,脚便陷在里面,连吃了好些苦头,手脚并用,闹得满身泥污,一头大汗,好容易才走出六七丈远近。再一回顾,敌人并未警觉,身后野草茂密,已不致再被发现,才略放心。

  想起以前在江湖上纵横多年,总算有点名望,后见吃这碗饭的人早晚不得善终,这才洗手,无如吃惯用惯,眼看余财日少,正打主意,便遇土豪厚礼聘请,满拟这类土豪恶霸向例官私两面都够得到,不过教武助威,又无什事,足可吃碗安乐茶饭。就有对头,如是江湖中人,为的不过是财,怎么都能应付。如是仇家,凭这一身本领,也能打发。到后一听,才知对方不是易与。一面劝土豪多聘能手,一面加紧戒备。头两月,对方竟未发难。虽然明知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对头必是另有原因,不是被这三个新人吓退,暂时总算有点面子,可吹一点大气。

  万不料昨夜大风雷雨,刚接了许多贵客,当夜就出乱子,事前连影子都不知道,实在难堪。所约同党又正陆续到来,添了好几个帮手,照着平日留心查访所得,打算试他一下,分出两人为首,连新和旧共是八人,入山查访仇敌下落。刚进山沟,果然发现土豪平日疑心的李强骑马走来,当时放他过去,到了山外,商量好了下手,也还无事。偏都贪功,听出马蹄无铁,身材相仿,一个乡下人马骑得那么好,手中未持兵器,忘了蒙面人的厉害,心想,不问是与不是,既骑这样的马,擒回庄去拷问,必能问出线索,做梦也没想到此外还有一个蒙面人,马也如此厉害,八个人倒死了七个,自己能活命还不一定。

  以前洗手,原为家中妻儿老小一大堆,想起平日行为,虽不似别的同道手黑心狠,除非遇见贪官污吏,轻易不杀一人,到底专凭暴力劫夺他人财物,以图自己享受,终无好报,渐渐悔悟,立志洗手。后来钱财快要用完,虽想主意谋生,并无再作强盗之意,过不几天,忽有旧日同党来代秦家聘请去当教师。这类土豪恶霸本看不起,一则,朋友情面,又想此虽助纣为虐,比作强盗也好得多,只要心好,专代他保护身家,少作恶事,遇事再从中化解,即便为恶,也可抵消;无如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有此强敌为仇,不能袖手,面子上也太下不去,不能不问。结果纵横江湖二十年不曾失风,今日为人爪牙,反到送命,越想越冤枉,忍不住流下泪水。前路茫茫,危机密布,就能走入森林藏起,不为敌人所擒,也受毒蛇猛兽侵害;再要迷路,不能逃出,饿也饿死,不禁心寒胆悸,悔恨交集。忽听远远传来一声兽吼,似在来路山沟一面,声甚猛烈,从未听过,想起方才敌人所说的话,觉着危机将临,进退两难,但又不能不往前进。

  正自战兢兢,留神戒备,忽见前面崖顶转角之处,似有黑影一闪,知来敌人,大吃一惊。刚把身子贴崖而立,把气屏住,跟着,便听崖顶有人走动,前见转角相隔有好几丈,晃眼便由上面驰过,这等快的脚步,从所未见,料是蒙面人一党,心更惊慌,不知如何是好。试探着走到转角之处,看前面横着一条深沟,宽达数丈,路已中断,只左侧来路林边有两处空隙,似可人林,但是野草颇密,高达人肩,不是容易。没奈何,只得用力拔草,一步一步由草树丛中钻了进去。

  这等难走的路,前后皆敌,还要留神树上和深草里盘据藏伏的毒蛇猛兽暴起伤人,由开始起,前后走了将近个把时辰,共只走了不过里许来路,人已累得心力交疲,汗流浃背。好容易把那数十丈长一段深草走完,到了林中,已不透丝毫天光,外暗如黑夜,仗着练就目力,尚能辨路,暗影中的怪石枯树好似鬼怪一般到处兀立,势欲搏人而噬,等到看清,已吓了一大跳。稍微有点响动,便自心寒。又怕把路走迷,想起敌人所说入林送死之言,果然不差。

  林中一片漆黑阴森,也不知有多大多远。先还记住来路方向,准备少时仍由原路退出,无如那树有疏有密,阻碍横生,偶然也有一点天光微露,只顾朝明处走,几个转折绕越,忽把来路忘却。再往回走,均似不曾经过,往前又无止境,心里越慌,也更难走。休说原路所见石树不曾再遇,连那几处稍有白影的地方也找不到。

  韩奎一路乱窜,光景越发黑暗,凭着刀光映照,也只略辨树影。渐渐林中有了异声,又听到两次马嘶,相隔更远,出生以来第一次经到这类苦难,真觉比死还要难受。暗忖:“我已迷路,不能逃出,照此下去,不为敌人蛇兽所杀也必吓死饿死。与其这样,率性喊来敌人,死活听便,万一能饶我命,从此改邪归正;否则,也落一个痛快。”

  想到这里,把心一横,高声喊道:“二位蒙面大侠,你在何处?我韩奎如今后悔无及,情愿降服,死活听便。”

  连喊数声,不听回应,知道敌人尚未听见,只得重又前进。走上一段,重又喊上几声。防敌之念一去,胆子壮了好些。回忆平生所为,也越悔恨,急得自己乱打,连骂该死,一面自吐心事。又走了一阵,始终未遇敌人,料知入林已深,这么阴森可怖、地狱般的森林,敌人也未必肯轻易出入,分明绝望,只得盲目往前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少里路和多少时候,正走得口干舌燥,意乱心烦,无计可施,忽然发现前面现出一片白影,忙即赶去一看,乃是大片水塘,广约十亩。四面林枝交覆,当中现出数丈方圆一片天光,日光斜照,天约申西之间,心方一喜,待要赶去,忽然发现池塘旁边倒着两具兽骨,皮肉尽脱,只剩骨架,已然枯朽,看去好似虎豹一类猛兽,互相残杀所留残骸,不由吓了一跳。再一细看,这类兽骨池塘左近到处都是,林内外也发现了两具。既是猛兽争杀之场,必有更猛恶的东西在左近盘据往来,人类到此,岂能生存?无如口渴得难受,池水又清,池底满是白石细沙,清波如鉴,天光云影,上下同清,景甚幽静,心想:“事己至此,反正难免一死,且解了口渴再说。”

  一路东张西望,提心吊胆,跑到池旁,正饮水间,忽又发现身旁不远,一堆兽骨下面,有物放光。拿刀拨开一看,正是蒙面人所用飞刀,半截已锈,心中奇怪。侧耳细听,林中静悄悄的,微风不扬,丝毫声音皆无。再把别的兽骨逐一查看,所有野兽均是这类飞刀所伤,并还找到两枝断箭,有的被刀箭刺中要害,有的并还透穿半截斜射人士,连刀都留在内。有一小半却是死前被人撕裂两片,或将头骨扭断神气,渐渐看出这类猛兽无一新死,少说也在三数年间同时被杀,只有刀箭撕裂之痕,极少啃咬残迹,仿佛兽皮剥下之后,日受风吹雨打,自然糟朽。那被撕裂的残腿断足全都带有一点皮毛,残肉成了干腊。照此情势,分明林中猛兽全被蒙面人所杀,所以沿途不见蛇兽影迹。如此惊人本领做梦也想不到。这类天神一般的人物,如何能与为敌?由不得惊佩万分。

  回忆方才所闻途向,水塘似在林的东方。既能到此,又见日光,正可寻路回去。有了一线生机,自然不肯舍去,重又打起精神,想往回走。走了一段,忽听侧面树后有人低声说话,正是方才男女二敌,大意是说:“用了许多心机,他仍是神龙现首,不肯见面,我们反把贼党丢掉。这大一片森林,要想擒他不知要费多少事呢。”

  男的答说:“这厮实在奸滑,饶他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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