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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正想设词挽回,偷眼一看,王翼色令智昏,意欲乘机讨好,只顾照着再兴所说随声附和,并向凤珠借话示意,求其原恕,做得神情十分诚恳,并还表示平日心情如何苦痛,为势所迫,万分无奈之状。那一双黑白分明的俊目泪花乱转,看去十分动人,对自己方才那两句话毫未理会,暗骂此人昧良无耻,装得真像。我本来识字,夜来夫妻相对,闲中无事,便以读书习字消遣为乐。丈夫固是尽心指教,我更用功,只恐兰花好胜,不肯说出。王翼却不知道,以为我和兰花不通文理,不识草字,可以任性欺骗,实则他写那信我都认得,他竟当面挥毫,一点也不避讳。情书上面只管缠绵徘伺,仿佛天底下只他一人是个痴情种子。一面却和兰花温存亲热,有说有笑。自他成婚以来,不论人前背后,我日常留心观察,从未见他为了负心背义现出丝毫愧悔之容;便写情书也是一时高兴,拿痴心女子消遣,仿佛他是英雄美男子,略通情悸,对方便是死心塌地,以此自负,得意神气,真个可恶已极。

  此时见了凤珠不知愧悔,还想乘机勾引,难为他这两眼急泪怎么挤出来的?这类男子最善骗人,看他此时装得何等至诚可怜,好像什么事都是别人逼成,非但不能怪他,他还受了无穷委屈,应该由被害人格外对他安慰才对心思。似此装腔作态所说的话,何等委婉缠绵,情有可原。休说以前情痴热爱过他的人见了十九感动,便自己如非旁观者清,平日留意,深知他昧良无耻,全是假装,也必引起同情。想到这里,惟恐凤珠心软,又要为他所愚,生出怜惜,回心转意,一误再误,又成大错。回顾再兴因见王翼急于表白讨好,乘着兰花不在房中,知自己夫妻不会坏他的事,居然当着人肆无忌惮,越说话越露骨。

  凤珠本来正眼也没看他,忽然转脸,一双妙目望着王翼,从容静听,面有笑容,仿佛已为甘言所惑,姬棠心中愁虑,但又不便插口点破;目视再兴面现愁容,知道丈夫关心凤珠太甚,一误不堪再误,恐其又上王翼的当,和自己心思一样。正想用什方法点破,暗中留神细看,王翼虽然越说越起劲,神情做作,热烈诚恳到了极点,眼泪也揩过了两次,凤珠始终声色不动,神态甚是从容端静,好像在听故事,一言未发。方想此人少年英俊,所说的话何等巧妙,又是这样声泪俱下,并还露出以死明心之言,无论何人也易受他欺骗,何况受尽千辛万苦为他而来的情人?看这毫无表情神气,莫非对方好心竟被识破,一点未受摇动不成?刚用手暗中推了再兴一下,静以观变,不令现于词色,兔遭对方忌恨。

  忽听凤珠笑道:“仗义不平,人之常情。当初救你,原是无心之举,谈不到感恩图报的话。假使我受恶人欺凌,危急之间,没有以前救命之恩,你便袖手旁观不成?人生世上,除暴安良,扶危济困,理所当然。施恩者固不望报,受恩者也只遇见机会,看事而行,谈不到什么非报不可。莫非人家救了你,还盼他倒霉,好让你报恩不成?假使我此时再要做了万恶滔天的事,人人切齿,意欲杀以除害,到了性命关头,你只为了一时私恩私惠,便帮助我这穷凶极恶人,与善良大众做仇敌么?再换一句话说,我一薄命女子孤身无依,远投蛮荒异域,如其毫无能力,便非素识,你们自命英雄的人也应出力相助,有何恩怨可言。而我此时身世虽然苦痛,人尚未老,精力强健,文武两途也都稍微来得,怎么比起那些蛮人也强得多,食粮兵器以及各种应用之物全都齐备,又有数十个合力同心、忠义敢死的女中侓儿,本来无须要人相助。贤孙婿乃寨主的丈夫,理应帮助我侄孙女主持全局,连二弟夫妇想要跟去尚待日内商计,还未答应,你如何轻离重地。何况兰花年轻,只管智勇双全,来敌太强,到底不可轻视,多上一个本领高强、心思灵巧的好帮手总好得多。这里风俗讲究夫妻合力,轻不离开,你不是不知道。其势万不能你夫妇都跟我去,便去也不过使我多上两个后辈亲人互相说笑,并无大用,这里反有后顾之忧。本用不着,何苦来呢!”

  “实不相瞒,我虽女流,决不愿虚生一世。以前因老王对我敬爱大甚,积习难移,平日只管随他穷奢极欲,尽心享受,为感他救命之恩,又对我情深爱重,我又是个无家可归的孤身弱女,情势所逼,无可如何。休看饮食起居过于王侯,我并不以此为乐。自从老王死后,我便打好主意,中土无法施展的智能,决计以我全副心力在蛮荒异域中开辟出一番事业。此后虽是孤身一人,到底还有数十个忠义女兵情如一体,又有许多财货器械应用之物,真比时二弟夫妇空拳赤手想要完遂平生抱负要强得多。照我预计,以后艰难辛苦凶险之事不知要过多少。森林黑暗,虽多危机,在我看来并未放在心上。

  昔年我一个未成年的少女,随同老父穷途逃亡,贫病交加,连受恶人侵害。孤身一人深夜荒山惊慌逃窜,连经奇险,终脱罗网。后又带了数十个女兵穿越森林,翻过数百里危峰峭壁,远去思茅深山之中,在万千人中把仇人生擒回来。中间并还深入山寨,将许多食人蛮人一举扫平。这类凶险的事也经过好多次,所带只是数十百个女兵,一向以少胜多,并未倚仗丈夫势力,也未败过。如何丈夫一死,到了这里,我便无用起来?”

  “老妖巫来犯原由我而起,我无能力,也许要靠你们;有力不用,只在这里坐享现成,非但问心不安,也太软弱无能。不是腿伤刚刚收口,长途劳顿,素来不喜矫情,主人又这样盛意相待,定要接风欢宴,业已答应在先,不便违背人情。照我心意,直恨不能明早便起身了。好在我还不曾算计周密,要等众女兵养好精神,人都喊来,经过详细指点,准备齐全。谋定后动,并不冒失。至少还有三五天我才起身。小事一段,贤孙婿这样慷慨激昂,仿佛森林里面有不少刀山火坑等我前往。你固一片好心,连眼泪都急了出来,我却认为小题大作,不需如此。天已不早,兰花如何未回?难得雨后月色清明,良友重逢,正好畅饮几杯。人生难得相逢,正经事要用力去做,遇到可以快乐之事,美景良宵当前,反正无事,也不应该辜负。如无什事发生,索性命人去催兰花回来,我们先往上面平台小饮等她如何?”

  再兴夫妇见凤珠口气神情从容不迫。照样诚恳亲切,人情入理,暗中坚拒,只在称呼上稍微示意,与之断绝,不露丝毫锋芒;并还胸怀大志,与再兴平日心志相同。不知夫妻日里密谈之言全被听去,心情重创之余,大为感动,业已改变原来心意,打算帮助他夫妇共成事业。以为凤珠女中豪杰,本意如此,不由又是敬佩,又是感幸。方想此女真个识见高超,胆勇过人,聪明更到了极点。王翼人虽机智,听那称呼觉着不是好兆,但为凤珠温和诚恳词色所动,自己在用心机,装腔作态,对方反当成小事一段,闻言内愧,反倒无法开口再说下去,只得改口说道:“我还忘了天气不早,夫人想必腹饥,不用再等兰妹,平台酒食早已齐备,请先上去用一点吧。”

  话未说完,忽听芦笙吹动,远近相应,先颇纷乱,跟着又听两声银笛,芦笙之声便由近而远传将过去,忽然停止。众人听出先是发生警兆,后又无事。兰花业吹银笛,传令通知,不令大惊小怪,均觉当夜月光甚明,怎会发生错会?刚同走往三层平台之上落座,兰花便匆匆赶来。姬棠笑问:“这好月色如何会有奸细?莫非那怪人和黑猩猩又出现么?”

  兰花四面看了一看,见楼下无人,左右只有八九个蛮女,便将背朝外,由身旁取出两张纸图和两根形如蚯蚓的金条,交与凤珠,笑道:“叔婆看完快些藏好,此后便放在楼上,不带回去了。”

  时、姬二人见她面上神情有异寻常,仿佛有事发生,刚刚过去。方要探询,凤珠已将金条纸图接过,看了一眼,好似有什警觉,随手连图包起,藏向胸前衣袋之内,笑问:“此图比叔公交我的两张大出小半,是何原故,你知道么?”

  兰花笑道:“此是昔年所留,事隔多年,连爹爹也不深知,取时也未对他明言。爹爹听说叔婆睡起,本来还要亲来献酒,我知叔婆不喜这类俗礼,爹爹人又粗鲁,来了反沮大家高兴,同时又发生一点事,因此将其劝住。索性等到叔婆回房时仔细推详,看看能否悟出一点道理,明日再从长计议吧。”

  王翼便问:“方才发生何事?”

  兰花似嗔似喜,朝他推了一下,媚笑道:“都是你不好,不跟我去,我又性急,只图拿了就赶回来,孤身一人到地洞下面去取金条、纸图,没有喊人相随,差一点没有吃了大亏!你还说呢。真要被仇敌暗算刺杀,看你如何是好!”

  再兴惊问:“照此说来莫非真个来了奸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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