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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杨氏父子一听,姓樊的不过胡吹乱膀,这姓杨的阵仗未见,就把自己什么底都给献了,这等人真连一点人味都没有。夏三黑势焰滔天,狠恶已极,既是他口里的肥肉,如何肯放?自己要想护庇也没有用,听上面那人口气,好似只要不管闲账,开发二人即可没事,何苦跟这没骨头人膛这浑水?杨二首先发话道:“二位老哥,你们听见了么?这位夏三老爷,称得起水旱官私四通八达,是我们这里第一位人头。二位既和他有了过节,我们本乡本上,再留二位,彼此都不方便。再说适才有言在先,不是我父子不讲朋友。”

  杨涌已知这里不能容留,但出去又是送死,闻言还在涎着一张丑脸向杨氏父子央告,好歹想个法子遮藏,或是指条明路,至不济也向来人讲个情儿,保全活命。他只顾老脸絮聒,樊长贵听得上面没什么声息,早轻脚轻手向上爬去,探头往外一看,适才在上发话人只是一个,手里并没拿刀,提着裤子正往土坡那面走去,身材一点也不觉着威武,不禁胆子一壮,点手朝下喊道:“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久闯江湖,从来没怕过人,遇上事我接住好了,你跟我走没错。”

  杨涌知他胆子更小,忽然胆大,必有原故,口里仍向杨氏父子说好活,人早随着往上爬去。樊长贵低声说道:“你看有人么?反正这里已是祸包,还不装大方些,尽说好话丢人则什?”

  这时前面那人刚到坡下正往上走,看神气走路都迟钝费劲,又无同党。杨涌也看出来人唬事,杨氏父子又执意不肯容留,藏处已被人发现,难得追兵只是一个浑虫,连拉屎都告诉人,此时向他相反的路逃走再好不过,就是追来,两打一也打得他过。仓猝中应得一声“好”,随了樊长贵,头都不回向上爬去,到了上面,前面人已不见。

  二人哪敢回向原行路径?飞步落荒逃走,一口气跑出二里多路,路越荒凉,四顾无人,才寻了一个沙堆后面歇下。杨涌正埋怨樊长贵不该胡吹大气,多言贾祸,忽听坡前面有人发话道:“这两个挨球的不听好话,叫他们往树底下等我,偏要跑到这堆后送死。我一泡屎拉完,再找他们也找不见了。让毛贼把他们宰了,那是活该。我跟这伙驴日的没完,无奈一个人顾不了几处,今儿本心不要你露面,既然跟来,帮我一个忙儿也好。我在前面等他们,你去捣他巢子,放把火给烧了吧。”

  另一人应了一声便自走去。

  二人乍听,和先在土坑上面发话人的语音一样,好生吃惊,后觉耳音甚熟。等到听完,樊长贵才想起昨晚金沙镇客店中寻事、硬要上房、独斗群贼的姓马客人,正和这人口吻声调一样,不禁心中一动,忙爬上沙坡往下偷看时,坡前两人一个往南一个往西,正走下去。往南的一个步履如飞,走得甚快,眨眼走出老远;往北的一个走不甚快,中等身材,斜阳耀日,背影颇像马客人。不敢拿准,脱口刚喊得一个“马”字。杨涌见他往起探头,疑心又要闯祸,一手抓住腰带往下硬拖,跟着伸手将他嘴掩住,低声急叫道:“我的樊老哥,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只顾惹祸怎的?”

  樊长贵不及答话,挣脱了手,二次又往上爬。杨涌仍用力将人拖了下来,急得樊长贵双脚乱跳道:“那是马。”

  话未说完,便听马蹄奔腾之声由远而近。

  杨涌急道:“说马有马,你看强盗来了不是?还闹呢!”

  樊长贵道:“你不知道,我说的那是救命星君。”

  说完又往上爬,探头再看,先去二人已不见踪迹,只东南方斜阳影里尘沙飞扬中,有一伙人马疾驰而来,吓得不敢再叫,连忙溜下。杨涌悄问:“什么救命星君?”

  樊长贵埋怨道:“你还说呢!好容易来个救命星君,被你这一闹都闹跑了。”

  杨涌摸不着头脑,还待往下追问时,马蹄之声渐慢,可是越来越近,听神气似往坡前跑来。二人哪敢出声言语?刚用手互相牵扯,那伙人马已至坡前。

  内中一人说道:“适才刘伙计在三柳集馒首铺里遇见两个狗娃,喝醉了酒,吹气冒泡,说出实话。他人单势孤,摸不透驴日的深浅,知道他们只这一条大路好走,连忙跑到就近卡子上送信。偏生老吴吃了那姓马孤客的亏,怕肥羊当中藏有好手,把弟兄们全数调派下来,卡子上只我一个。这群肥羊已然看出店里破绽,一个也不能容他活着回去。两狗娃如若逃走,非坏事不可,只得叫刘伙计骑匹快马,把你们哥几个找回来帮忙。我骑马先追,给他来个两头堵,不多时便遇上你们,不是他说肥羊还没走到那宰他的地方,点查个数,与老吴所说差两个么?正是驴日的,更没错了,怎我们四下里追了半天,不见一点影儿?太阳都快落土了,周井集那边想已动手,事完要带两个羊耳朵回去。这是从来没有的乱子,我还不甚相干,老吴跟总瓢把子一说,看大伙怎么受吧。”

  另一人答道:“适才二次和你分路时,我们三人还恐怕刘伙计显了形迹,狗娃们多心,不走大道,由野地里溜去,特地赶到杨二家里问了一回,也说未见,你说怪是不怪?”

  前一人又道:“就算他们由野田里溜走,迟早仍是绕上这两条路,才能跟肥羊们合群,除非赶到前面过河逃去。你一路寻来,可曾查看河里头的脚迹么?”

  另一人笑道:“我们听杨老二爷儿两个都说未见,只顾回马急追,这个却未留神。反正前后都有我们的人,这是一片死地,除非会飞,决跑不掉。就搜到天亮,也得把狗娃们捉回去,叫他们细细受用,再送回老家,才解恨呢。”

  杨、樊二人一听这伙强盗的口气,自己简直万无活路,藏身之处沙坡不高,敌人近在咫尺,斜阳反照,上半人的头影憧憧,已由坡顶射过来,映在地下,少说也有七八个。天是愈发暗赤下来,悲风渐呜,惊沙四旋,侵肌透体,越显凄惶;不禁心胆皆裂,浑身瑟瑟乱抖,不住屏息默念:“天爷菩萨,千万保佑这伙强盗快快骑马走去,不要被他看见,捉去弄死。这回逃出去,一定猪头三牲,香蜡纸码,挑大的好的报答你老人家的灵应。”

  正在捣鬼许愿,耳听坡前有人接话道:“你们快看地下,这是什么?”

  跟着便有两骑缓步往西南方跑去。坡前人语顿静,只听鞍镫微响,马蹄划沙,马尾摇拂之声,马上人似已离鞍而下。方自悬付:“狗强盗怎不都走?还留在这里则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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