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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沈煌在舱中取衣同行。

  二人刚走,文麟笑问:“船家,可知那放流星的是什人家?”

  船家先是迟疑不答,文麟生疑,再四盘问。船家悄声说道:“这位简相公怎此时往老龙场去?又带着小相公。今夜要遇上什事,如何是好?沈家素来厚道,我们苦人常受他的好处,小相公又是他家一条根,千金之体,何等重要,如非昨夜亲见那么厉害的强盗会被两只大雕打伤逃走,那雕偏听简相公的话,好些奇事,方才拼担不是,也不让小相公走了。只知放流星那家今夜有事,对头就许老龙场谢善人家,简相公偏在此时前往。我们久跑江湖,早看出他不是常人,不敢问也不敢拦,如今走后才说,就有什事也来不及,但盼今夜无事才好。这类有本事的高人,小相公拜他为师固然是好,也有坏处,因为这类人多有对头,一个不巧便要受他连累。小相公既拜他为师,不请到家教习,却连周相公也随了去,令人不解,相公以后,真要留心。”

  文麟闻言,虽然有些失惊,因和冰如相处这一日,看出他虽是隐迹风尘的异人,但极温文尔雅,举止安详,此行料无害处,也就听之,想起淑华只此孤儿,关心大切,仍然不免悬念,正想二次设词探间老龙场谢善人和那放流星对头的名姓来历,因何结怨,忽见岸上走来一个身材矮瘦的穷汉,走到船旁,朝里面看了一眼,略一沉吟便自回身走去,文麟先未在意,往前走不几步去而复转,像要上船神气。

  船家久跑江湖,似见那穷汉花子不象花子,九月底的天气,穿着一身葛布短装,已然破旧,在岸上探头探脑,时当夜深,神情太已可疑,不禁喝道:“你这是做啥子?趁早快给我走!想挨一顿堆锤么?”

  穷汉把两只怪眼一翻,冷笑道:“我在岸上闲走,又没到你船上,干你屁事!无知鼠辈,也敢欺人,今日我老人家有事,便宜你们。”

  船家听他回骂,不禁大怒,同声暴喝:“你敢到船上来,还不打断你狗腿!”

  内中有一个名叫王老么的,性情最暴,见穷汉生得文弱,倚仗人多,怒喝:“打这痞子夜游神!”

  声随人起,正要往岸上奔去,刚到跳板之上,猛觉疾风飒然,一条人影迎面扑到,来势又猛又急,心中一慌,往侧一闪,当时站立不稳,跌落江边浅水之中,闹得满身都是泥污,再看穷汉,已到船上,越发恼羞成怒,就水里抓起一把烂泥,朝那穷汉打去,眼看打中,穷汉也未回顾,身形微微一偏便自避开。船老大站在对面,和另一船夫正向穷汉喝骂,不料大团烂泥迎面飞来,闪避不及,竟被打了一个满脸花,这一来全都激怒,忙擦面上泥污,一面去抢船上竹篙。

  文麟见那穷汉,深秋天气穿着一身黄葛布的短衣,动作如飞,由岸到船,连那斜坡何止两丈,只把身形微晃便轻轻落到船上,最奇是和王老幺已然对面,眼看撞上,身又凌空,照理无法闪避,竟吃他微微一偏便自凌空而过,身法灵巧好看已极。自来旁观者清,文麟本就心细,再见对方那等穿着貌相,与沈煌日间所遇之人相同,不禁心动,因船家怒极发昏,不知厉害,也没想到对方怎么上船来的,王老幺正走对面,如何不曾撞上,竟敢恃众行凶想要动武,先前还在自命老江湖,岂不可笑?知道讨不了好,连忙喝止。

  船家知周老师是秀才,此行以他为主,人又宽厚,不敢不听,忙即停手,还自愤愤不已。文麟已朝穷汉长揖笑道:“来者是雷四先生么?学生周文麟,日间门人沈煌回船,说起先生隐迹风尘,栖迟古庙。为了赶路心急,未及前往拜见,至今耿耿,不料深夜光降,真乃幸事。先生此来,当有见教,请至中舱一叙如何?”

  来人正是沈煌黄桶庙所遇异人雷四先生,闻言朝文麟上下仔细一看,意似怀疑,听完微笑道:“周先生虽似我辈中人,但看体气人情,文学不知,如论武功,似不应是那小娃的老师,莫非日前中什邪毒未愈,元气亏耗太过,看不出来么?”

  文麟便说:“我并不会武,只教沈煌读书,武艺乃另一人所传,也是初学。”

  雷四略一寻思,笑问:“舟中还有一人,此时何往?沈煌是否随去?”

  文麟想起冰如日间所说口气,暗忖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照实说了。雷四笑道:“你这人倒也诚实。今晚我还有事,愚人无知,我不会和他计较,行再相见。”

  说罢便顺跳板往岸上走去,除却初上岸时那一纵外,行动甚是从容,一点也看不出是个武功极好的异人,知留不住,只得追送上岸,听其作别而去。船家到底久在江湖,有点眼力,先前只是一时之愤,这时也明白过来,互相埋怨不提。

  且说沈煌随同简冰如走到路上,见所行之处乃是一片松林,本向西南,出林忽改向东,想起先前流星火炮从未见过,看出绕向回路,忍不住问道:“老师,今夜是往那发流星的地方去么?”

  冰如低声嘱咐道:“小娃儿家,只跟大人走,不要多问。到了那里,听我招呼,不令说话不可开口。我本不想带你同来,一则想教你见识见识,多认识两人,另外还有一事想要作成。此行也许受点虚惊,但是这类人多不肯与旁观的人为难,何况你是个小娃儿,遇着什事无须惊疑。如有和你年岁相等的人遇上,不问男女,只谈得投机便随他去。我这里人和地理均熟,事完自会寻你一同回船,放心好了。”

  沈煌年纪虽轻,人却聪明机警,闻言便记在心里,随同前进。暮秋天气,草木多半黄落,雪净天空,山高月明,沿途松杉林立,清荫交加,空山寂寂,四无人踪,所行之处多在山野之间,不见人家田舍,正自寻思道路远近,何时可到,冰如忽然拉手微笑道:

  “翻过前面那条山梁便到地头,地名山梁子,又叫霸王村,主人龙腾,今夜与人比武。山梁东边有一片园林,乃我方才船上所说谢善人山中别墅,备作消夏之用。双方原是对头,由前年起,谢家为免多事,已不再往避暑,只由几个佃工下人掌管。近一年中,双方明争暗斗已有多次。前日双方手下人又因行猎争执动武,互有伤害。龙家固不肯甘休,谢善人也被激怒。一方是洗手多年的侠盗,一方是当地财主,平素好武好友,周济贫穷,人虽善良,为喜结纳江湖豪俊,家中也养有不少会武功的能手,于是定期比斗。遇一高僧点化,为双方排解,本已言归于好,化敌为友,不料中有数人均是主人至交,先是夙仇,在此相遇,恰又各在一面,说什么也要决一存亡胜败。主人互向双方劝解不听,只得仍照原约,事前言明以武会友,除那两个不解之仇而外,余人全借此会结交朋友,不问胜败,一笑了事。我国内有两个知友在内,那对头杨冲是个江洋大盗,伤人甚众,为了劫杀行旅,被我朋友打败,羞恼怀恨,由此洗手,连下数年苦功,练成一身惊人本领和极厉害的暗器,到处寻找我那朋友报仇,均未寻见。龙腾和他相交多年,前月因闻谢善人约有几个有名人物,为防不是对手,也去邀人相助,无意中将他约来,到后得知仇人竟在谢家一面,于是不肯罢休。

  我那朋友本领虽高,已然年老,恐非其敌,又因谢善人固是一个少年英侠,便龙腾以前虽然出身绿林,专一劫富济贫,也未妄杀一人,归隐之后更作了不少善事,恐其因此一会,受那恶盗牵连,累他身败名裂。日前探出恶盗因见主人表示中立,想起昔年吃过仇人大亏,对方成名多年,所交都是海内英侠,本意冷不防到时突然出面,猛下毒手,报复前仇,不料踪迹已泄,对方知道自己约有能手暗助,保不学样,所约的人,也必厉害,再如失败,从此休想人前露面,一个不巧连命也保不住,主人不肯帮他,除同来两得力死党外,又展转请托,把西川路上一个退隐多年的有名人物铁帽真人缪三玄请了出来。此人昔年乃西川四凶之一,也为作恶横行,被一高僧打败,由此退隐,出家已三十年,武功极好,从小到老,一直不曾间断,平日戴一铁帽,偶出云游,已不再向人伸手,表面痛改前非,实为那位高僧尚在人间,当初放他时,曾经约定,说他以前虽然凶横暴戾手狠心黑,伤人甚多,但对常人决不杀害,所劫行旅富家也有分寸,因人而施,从未抢劫善良,只肯洗心革面,便可饶他一命,放时又说:‘以后我只发现你再犯旧恶,无论逃往何方,定必寻去,为民除害,使你受尽苦痛,再行伏诛。你当知我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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