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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杜甫近一年来虽能忍气,但对这个共只见过一面的主人又不在家,自不愿在当地下榻,便告以晚间还有一个约会,因尚书飞舟见召,特先拜谒。既命明晚相见,正好抽空去应友人之约。此去仍在郑家居住,等明日午后专诚再来等语。张家健仆都知这位出身贵公子的主人脾气,照例是想到当时就要,事情一过又变成稀松平常。见来客坚持要走,郑家相隔又近,一呼可至,乐得减少麻烦。想备舆马相送,杜甫答以方才舟中大热,步行可看城中雪景,盛情心领,明日再烦通报。众健仆自又乐得省事,也未深劝。杜甫先因舟中熏笼火旺,密不通风,身上热极。城里的风又小得多,走到路上方觉头脑清凉、身上松快,并不觉冷。

  忽见转角一所富家后门里前后二人抬出好几只宰剥过的猪羊。冻硬的肉都成了灰白色。抬的人还在谈论。静心一听,大意是“今年秋旱冬寒,穷人冻饿而死的很多。富贵人家偏是满屋装酒,成群宰杀猪羊,任情糟蹋,毫不可惜。前些日天气太暖,好些鲜肉已全臭烂在厨房里。冻肉又不肯吃,却叫我们费事”等语。杜甫正想朱门酒肉这样暴珍,忽又瞥见一个冻死人倒卧路侧,全身紧缩,龇着一口黄牙,似在微笑,脸却干瘪成了土色,形态十分惨厉。实在不忍多看,忙用左袖掩着半面,一口气往郑家赶去。

  郑虔轻不出门,见雪一住,杜甫就来,先甚高兴。及见杜甫满脸怒容,打着嚏喷,气冲冲说了当日见闻,也是气愤非常。这一双好友当晚连酒饭都没吃好,就去安歇。

  次日西初,杜甫再往张家,又遇主人会客,令在别室暂候。候了个把时辰尚无动静。正觉去留两难,健仆忽请人座。到后一看,堂上酒绿灯红,室暖如春。华筵已设,甚是丰盛。十来个贵客朝臣已先坐好,却在下手给自己留了一个位子。只得随同主人举手让客,一揖就座。怀着满腹闷气,无可发泄。

  三杯酒后,张均命人取来咏雪诗,与众传观。

  杜甫见在座诸人诗还未看,先就夸好。等传到手里,更是高声朗诵,赞不绝口。那诗偏是庸俗堆砌,无一是处。越听越烦,连那样好的酒菜也不愿再吃了。刚勉强把诗接过,忽想起韦济平时再三嘱咐:要想得意,必须和光同尘的话。虽然强忍闷气,敷衍了几句,却不似旁人那样恭维。

  张均的诗虽然富贵气重,流入庸俗,到底幼承家学,见闻颇多。一听便知杜甫言不由衷,心甚不快。席散,并未留他下榻,也无舆马相送。

  杜甫装了半肚子的闷酒,冒着冬夜寒风,刚往回走,那一起接一起的朝贵车骑也由身旁赶过。道旁雪厚,难于远避。车马后面随风翻卷起来的干雪尘沙也似打向头脸之上,冰凉刺骨。好容易闪进道旁小巷,等这些朝贵的车马过完,赶到郑家。又和郑虔同饮了一阵,身子才暖和起来。

  第二日便是李琎的寿辰,贺客甚多。杜甫以一布衣为王府座上客,无形中已有了一个界线。加上这班趋炎附势的达官贵人、王孙公子非谄即骄,许多丑态更看不惯,觉着衮衮当朝都是此辈,国家元气焉得不伤?

  跟着杜甫又应韦济消寒之约,到会的虽是斯文一派,人却势利非常,连一个崇尚虚无的韦济也未能免俗。宴会人多,更易受激。接连几次过去,连和李琎、韦济、郑潜曜几个比较投缘的富贵朋友也是貌合神离,不喜常与往还了。不过,杜甫内心虽和富贵中人越离越远,无奈情势所迫,有时偏非去求他们不可,真个苦恼已极!

  当年雪多,晴上几天,跟着又下,寒威非常凛冽。城外的人为雪所阻,城内行人也极稀少。直到腊月中旬,连出了几天好太阳,杜甫才踏着满地泥浆回家看望。本意开春以后便可耕种,到家才知那只耕牛竟早冻死,明年庄稼也种不成。空自失望,无计可施。

  杨氏见所种稻粱已全旱死,收的一季麦子不够吃,把高适所赠银子和李琎回送的财帛全数换了粮食,明年春荒原可度过,因见近邻两家饥寒交迫,奄奄待毙。本来不忍自吃那只冻毙的耕牛,便让邻人把牛抬去,宰割平分。另外还分赠了些粮食。存粮既有亏耗,那雪偏是下了一场又一场。近邻这些老弱妇孺除却在家等死更无活路,只得又把余粮陆续分与众人度命,连项明由山中采来的野菜草根也全散尽,方始天晴雪住。这一来,休说春荒,连残年都难度过,初意丈夫进城多日,必能带点银米回家,盼了好些天把人盼回,竟是两手空空,不由焦急起来。

  杜甫伉俪情深,力言:“城里好些相识人,年终必有馈赠,我又送过他们一些诗,当不至于全数落空。郑广文(虔)那里近来虽不宽裕,年内还有两张画可卖,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也可打个接济。你愁什么?”

  口里说着安慰话,想起年底缺粮,心却不由不急。勉强在家住了两日,重又赶进城去。

  自来开口告人难,荒乱年间,人更势利。杜甫在长安住了这几年,饱尝世味辛酸,人情冷暖。初上来抱着一股勇气,觉着可找的人甚多,刚一望见城门,心却发起虚来。去向有钱人告贷须看时机,不能随便开口。只有郑虔乐于倾囊相赠,偏又不是富有。使他从中救人于心何忍?一路盘算,不知不觉还是到了郑家。无意中听一求画人谈起,明年正月王辰(八日),皇帝朝献太清宫,祭告玄元皇帝(老子)

  癸已,朝享太庙,祭告唐室祖宗。甲午,又往南郊祭告天地。一连三天,要举行三个大典礼,不由心中一动,觉着:“求人不如求己。当此岁暮途穷之时,何不写下三篇《大礼赋》,借以进身,试它一下?另外,寻人借点银米,过年再打主意。”

  客去之后,和郑虔略一商量,两天之内便将三篇《大礼赋》连表作好,投入延恩匝内。第二日值李琎来请赴宴,韦济、郑潜耀也在被请之列。杜甫便将赋稿请他们看。李、郑二人看完赋,同声夸好,各送了一些酒肉银米。第三日离年越近,刚准备要走,那些受过杜甫赠诗的朝贵看在韦济面上,每人又各送了一些礼物。杜甫知道郑虔暂时不短钱用,便把人家送来的酒肉糕果留了一些给他,雇车回转。

  杜甫风雪残年饱载而归。全家安然度岁,还分送了好些东西与邻人。杨氏却想起这一年的见闻遭遇甚是胆怯,暗中打了一个主意。

  过了年,正月初四,杜甫到城里相识人家去贺年,忙了好几天。刚赶回家,想和妻儿团聚些日,韦济忽然飞骑相召,立等上路,却不说出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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