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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常湜夫妇是有深谋远虑的人,虽因众心爱护,再如坚拒变为矫情,不得不勉如所请,终觉此是未来之害,于是召集众人会议。常湜说:“人要素位而行。我虽出身皇家,身是藩王,今已脱离富贵之境,与大家同隐深山,和常人一样,如何因为一些金钱是我所出,便令坐吃?那东西寒不可衣、饥不可食,全仗万众一心,大家血汗劳力,才把这一片荒山化为沃土,有此安乐境象。并非矫情,定要全家随同耕织,只为喜逸恶劳人之常情。我以前敝展王爵尊荣,本意如今天下荒乱,朝政不纲,人民痛苦流离,日在水火之中,打算深入民间,访查疾苦,归告先皇。(彼时神宗已死,天下越乱。)以为此行归来立可改良朝政,逐渐太平。后来看出力不从心,大势已去,才想出救一点是一点的主意。一晃多年,这里虽然安乐,山外却是官贪吏酷,盗贼横行,恶绅强暴,无所不为,人民痛苦更甚于前。费了多少心力,仍是局促深山一隅之地,平生志愿并未达到。眼看国破家亡,天下大乱,我不能将这芙蓉坪放大几千万倍,使全国之民全登乐土,想起心事,又是痛心又是惭愧。海内兵荒,人间何世?我如仗着由皇家带出一点金钱,替大家做了点事,便老着脸皮以此居功,连我亲属良友不织而衣,不耕而食,问心实是不安。

  何况这许多金银都是贪官污吏由民间层层剥削收刮而来,再将所得十之一二奉与朝廷,都是人民脂膏血汗所结而成,内中不知有多少冤魂厉魄、儿啼女号之声,想那来路,真个痛心。我不过生自皇家,平空到手,并非自己能力所获,取之于民,现仍还之于民,与我有什相干?大家以为非我没有今日,为此小惠感激,不愿我劳心而又劳力,听去仿佛有理,想我安逸一点。我也知道大家以前生在患难之中,蒙我相助,得有今日,对我爱厚,原是人情,但是天赋我的智、力,如其不用,何贵乎此?何况我又以此为乐,习久相安,并不觉苦,如其不能以身作则,这里气候温和,出产众多,长此下去,相习成风,岂不有负昔年辛苦经营之意?

  假使我没有这样心思、能力,便令我多劳心、力也办不到。大家如此厚爱,我再固执成见,仿佛有些作假,好在我夫妻另有打算,多做点别的事,多出几次山,多开出一点地利,多救几家外面来的苦人,也是一样。但我夫妇只生一子,名叫由崙,现将长成。近年暗中查考,此子虽然文武两途都还来得。而我全山的人因他是我儿子,格外看重,无论何事均喜推他为首,存了偏见,过于另眼相看,日子一久,难免长他骄气,实是有害。当初说定,无论何人都要自食其力,只领头诸人为了公众的事常时出山走动可以通融,如在山中,遇到空闲,仍要随同力作。

  为了此间风景优美,出产多而容易,地利无穷,平日尽多乐事,算起来还是快乐时多,说不上苦劳二字,自来人生苦乐又与境遇习惯各有不同。终年安逸,无事可做,过惯无奇,转无乐趣。像我以前那等富贵景象,终日锦衣玉食,宾从如云,外人看去眼热,我反觉着拘束难过。比起现在,每日事一做完便随其性之所安,家人亲友笑言无忌,豆棚瓜架共话桑麻;或是遇到四时美景,良辰令节,冬残岁暮,田里无事,随意同了妻子良友、本山人民结伴游山,同出打猎,遇到山水佳处,便把所得野味就地烤吃,举酒欢饮,陶然一醉,然后披发啸歌,踏月归来;再不,便是种花钓鱼,月下吹箫,听松观瀑,临流濯足。

  这等逍遥自在,无忧无虑,别的不说,身心上现在就舒服得多。我也明知将来遇见机会还要推广出去,使天下孤寒无告之人和我们同登乐土。到了那时,无人统率领头不能成事,须有尊卑之分。一则时机未至,此时一同隐居,一样的人,谁有智、力便须尽其所用,不应自私。如有高低之分,无形中成了一个土皇帝,日子一久生出弊害,还不是和外面一样照样倚强凌弱,有什意思?那我本是现成皇子,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如说现在,是为将来救济全国人民,事前必须有一首领,那我和同道弟兄十多人,为了智、力较高,肯用心思,多出力气,无事虽和众人一样,遇见事来仍是我们领头。

  不过领头虽是我们,事情仍由大家做主,必须先问明白,集合众人商计,方始下手而已。为防万一,平日大家都守山规,文武兼习,通晓兵法;时机一至,一出山外便成劲旅。事前只消召集众人,当场推选,谁有德能才力便是首领。现在多这一种形式,有害无益。承蒙大家厚爱,我也无法坚拒,但只及身而止。至于由崙,务望当他常人看待,免其增长功利自私之心,爱之实以害之。此子虽然聪明多力,短处颇多。人生寿夭无常,我已年老,万一死后难免推选为首之人,最好集众公议,不可稍成偏见,更不可选他为首。”

  说完,又当众把昔年山规改正了好些。

  常湜聪明绝顶,本意看出大乱已成,自己虽然用尽心思,无力挽救。尤其明末宠信太监,绅权特重,民心早失,气运已终,不久必要国破家亡。到了彼时,一班旧臣遗老、血气之士不免强为其难,于事无补,平空多害生灵。索性起自草莽,和开国祖宗一样,人民之力推倒暴政,也许还能成事,越是皇室越不成功。平生只此一子,偏是天生神力,武勇绝伦,人又机智,能得众心,一生野心便是大祸。到时,如和太祖一样,索性起自民间,削平寇乱,使天下人民脱离苦难,共享太平。然后照着当年的心思,功成身退,另选贤能,定出条规,把国家神气传于贤能,不传儿子,把几千年来皇帝专政,国家视为私有,以致暴君代出、茶毒人民的大害除去,岂非从来未有之盛举?无奈此子性刚多欲,好些短处,又是皇室近支,容易激发野心,被人利用,结果事情不成,还要连累许多人民遭殃、朋友受害。

  人生修短难料,自己久得众心,形式上虽和众人一样,遇事只一开口,决无一人作梗违背,只要多活些年,自可将这难关渡过,否则却是难说。又见众人屡次聚会都要推他为主。由崙虽然好大喜功,因其文武双全,能耐劳苦,又是自己儿子,众人爱屋及乌,都存偏见,原娶儿媳早死,续娶媳妇更是才智武勇,人心归附。前数年又有几个被权阉陷害的忠烈之士途中遭难,被同道英侠引进山来,因亲及亲,因友及友。本山又是一有荒地开出,便要招些人来分田耕种。近年这一类人越来越多,君臣之念看得太重,常以老王称呼自己,以小王称呼由崙,年时令节定要参拜。再三劝止,虽然好了一点,但每一听到朝廷无道,早晚灭亡,便自忠义奋发,慷慨悲歌,日常怂恿自己就在山中设立王府,以兵法部勒山民,以为将来待时而动,光复皇业准备,怎么劝解也是阳奉阴违。由崙难免为他们所动,自己一死,众人必要推他为王,结果必要闯出大祸。于是借着这一席话把山规改订过来:将来万一人多,自己死后必须要选山主,由斋万不可以充任,并将利害之处当众详言。

  哪知并无用处,不满五年,常湜入山打猎,雪中失足,坠落壑底受了重伤,加上寒毒,不久身死,年已七十多岁。琼蕤见丈夫病危,痛不欲生,意欲同殉。常湜死前看出爱妻心意,背人密语。夫妻二人谈了一夜。过了几天,常湜病终。琼蕤安排好了后事,忽然留下一信,说往青城寻师,背人出走,由此一去不回。昔年同隐的那班英侠,这时有的老死,有的各自云游在外,常湜死后便未归来。内有几个异人,以覆盆老人和百鸟山人本领最高,平日本不住在山内,由此更少来往。由崙本就胸怀大志,只为父母管教太严,无从施展,生性好胜,人又聪明武勇,礼贤下士,每次出山,到处结交海内英侠,交了不少高人。

  未了两年,天下大乱,明室已快灭亡,朝不保夕,一班忠臣义士纷纷投到。眼看地小人多,如非常湜多年积蓄几乎不能收容。事又凑巧,由崙同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好友,忽在后山发现大片沃土森林,形势更为奇险。地方一大,人来越多,父亲却在此时死去。先后来的这些忠烈之士本就觉着皇朝将亡,心中悲愤,不以常湜为然,见他一死,立时合谋怂恿。

  山中人民对于常湜父子全都感恩信服,才智之士又多,哪经得起这班人领头怂恿,稍微提议,万众归心,不由分说,把由崙捧上王位,又建了一座王府。由崙想起父亲临终遗命,虽然推谢两次,一则此时忠义之士来归太多;旧有的人又想起老王恩德,无以为报,众心如上,推辞不掉,继配之妻又是忠烈之女,夫妻感情比先死元配更厚,再一劝说,不由勾动前念,便自答应。

  正在设官选将,打算起身,忽然接到崇祯殉国、清兵入关之信。正在痛哭流涕、全山镐素准备光复大计,由崙也刚接王位才只两年,半夜醒来,忽然发现桌上放着一封长信,乃他母亲亲笔,并还附有一张图说,上面列举目前利害形势和各州府县、盗贼叛臣兵力强弱,人数多少。并说“张献忠狼子野心,所带乱民不下五六百万,近已背叛李自成,不久必要率众人川屠杀。这样比狂潮还凶的乱民,为了平日痛苦,怨毒太深,性多偏激,状类疯狂,勇不可当,岂是你区区万余山民所能抵敌?你父多年辛苦经营的乐土,又是你们根本重地,难得当初设想周密,不与世通,峰高谷险,隐在乱山之中,外人无门可入,足以自保,如何还去惹祸?就是有什妄念,也应退守根本,待机而动,等到民心厌乱,狂流已过,然后收抚流亡,相机而动,才较稳妥。如其不信,不妨命人出山查看,再作打算”等语。

  由崙平日孝母,人又善于谋略,见信上所说利害形势无一不是论断精详,不由心里不动。连盘算了好几天,召集手下人等一同熟计,才知形势如此艰险,但又不肯甘心。有几个激烈点的妄想一试,特意选了许多忠烈之士出山查探,打算先在山外乘此机会招纳乱民,先举义旗,立下根基,再将小王引出,免得一个不巧危及根本。不料大势已去,难于挽回,人虽招了许多,并无用处;小王又谨守母命,暂时不肯出山与之联合;这班人都是一勇之夫,兵法又严,乱民好些不肯归附,遇见敌人,有胜有败,人数老是不多,终于寡不敌众吃了大亏,没奈何带了残余,一路转战流窜逃往福建,与郑成功合在一起,由此不再归来。跟着便是二十年的蜀乱,把一个天府之国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直到康熙三年方始平息。

  由崙即位以后,服用渐渐奢华,享受越来越好,继配王妃又工心计,一听外面形势如此凶险,几个老人也在同声规劝不可妄动,觉着山中为王也颇舒服,便劝由崙郑重,一面暗命心腹分散众人的心志。一班前朝忠臣和几个激烈的志士相继老死。由崙夫妻情厚,起居服用极为奢华。加以从小生长山中,精明强干,对人却是厚道,素得众心。父子恩德在民,出产众多。中间又有两次看准时机,带了许多能手轻骑出山,把张献忠所劫金银财宝抢了许多回来。仗着地利和智足多谋、胸有成竹,只管杀死许多贼党,抢了许多牲畜财货,贼党乌合之众,骤出不意,休说报仇,等到援兵得信进来,连敌人的踪影也未寻见一个。

  蜀乱平后,山中贸易本有专人,再一乘机经营,从上到下人人富足。所以由崙只管享受奢华,把一座王府建得和天宫一样富丽无比,大片芙蓉坪简直像个大花园,人民反觉理所当然,比前更盛,无一怨言。不久继配死去,三娶便是江小妹之母江芷芳,也是一位侠女,文武双全,人更美貌。由崙中年得此美妻自是爱极。无奈天性好色,加以中年无子,芷芳善妒,不许纳妾,由崙先还与之相安,后见清室势盛,更难作为,自己年老无子,越发消了壮志。彼时一班英侠之士和所结交的异人本常来往不断,虽然看出主人壮志消沉,因知时势所限,连南王(云龙山主王人武,事见《蛮荒侠隐》)、北周(事详《边塞英雄谱》、《冷魂峪》全集)聚有那许多异人奇士,尚且无功,何况由崙,也都不去怪他,仍以好友相待。

  不料由崙年老好色,听信好人之言,聘来一个梵僧,服了春药,背着芷芳常时借口出巡,在外面弄了好几个姬妾外宠,逐渐荒淫起来;不久又在山中大兴土木,造了不少机关以作防御外患之用,以致众心解体,好些不以为然。为了山中富足,人民只觉法令渐严,还不怎样;就有一点看不上限,想起他父子多少年来的好处,也就不甚在意。那些高人异士劝了几次不听,有的不辞而别,有的当面数说了一顿,明言绝交,如不改过,永不登门。说完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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