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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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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韩侍郎书 还示云:“于贤者汲汲,惟公与不材耳。”此言取人,得无太宽否?灼然太宽,夫又何疑?此事汲汲,如嗜欲之未得,自以为胜。苟令君耳目所及,书记所载,未见其比,何意忽然当一时而更有人也?故具于后,以当讲学,且自道无愧,兼以为戏耳。 如愚之于人,但患识昏,智不足以察人为累耳。苟以为贤,则不要前人相知相识,逢便见机巧有慧辨,故身虽否塞,而所进达者不为少矣。其鉴赏称颂人物,初未甚信,其后卒享盛名为贤士者,故陆歙州、韦简州皆是也。好善太疾,智识未精,彼胜于彼,则因而进之。或取文辞,或以言论,或以才行,或以风标,或以政术,往往亦有不称于前多矣,不可以言其名,然亦未尝以为悔也。其中亦有痛与置力,后因礼节不足,或因尽言以诘之。前人既非贤良,遂反相毁损者,亦有其人矣。且庞士元云:“拔十失五,犹得其半。”真大贤之言也。 如鄙人无位于朝,阨摧于时,恓恓惶惶,奔走耻辱,求食不暇。自一千年来,贤士屈厄,未见有如此者。尚汲汲孜孜,引荐贤俊,如朝饥求飱,如久旷思通,如见妖丽而不得亲然。若使之有位于朝,或如兄侪得志于时,则天下当无屈人矣。如或万一有之,若陆歙州、韦简州之比,犹奔走在泥土,则当引罪在己,若狂若颠,朝虽饥不敢求飱,旷虽久不敢思通,见妖丽闲暇而不观,视迁荣如鞭笞宫割之在躬,夫又何荣乐而得安然也?不知此心自古以来,曾有人如是者否?不知代有圣人排肩而生,曾有一贤用心近于此者乎?若古或有之,幸示其人;如或无之,奈何乃言“惟公与不材”耳。 如兄者,颇亦好贤,必须甚有文辞,兼能附己顺我之欲,则汲汲孜孜,无所忧惜,引拔之矣。如或力不足,则分食以食之,无不至矣。若有一贤人,或不能然,则将乞丏不暇,安肯孜孜汲汲为之先后?此秦、汉间尚侠行义之一豪隽耳,与鄙人似同,而其实不同也。三五日前,京尹从叔云:“某大官甚知重陆洿。”当时对云:“士所贵人知者,谓名未达则道之,家之贫则恤之,身之贱则进之故也。若陆洿之贤章然矣,某官之知既甚矣。某官之位日见于天子,足以进人矣;开幕辟士,足以招贤矣,而皆未及陆洿。若如此之知,知与不知果同也?若实知,乃反不如不知矣。”京尹不能对也。 大凡身当位,得志于时,慎闭口,不可以言知人。若知人而不能进,志未得而气恬体安,不引罪在己,若颠若狂,与夫不知人者何以异也?如离娄与瞽偕行而同坠沟中,或以无目不见坑而坠,或以心不在行忧思之病而坠,所以坠则殊,其所以为坠则同也。天下如瞽者鲜,则其坠者皆离娄也,心不在焉故也。乐道此者,盖以自励,非欲刺乎贵富之人。当为再三读之,以代击髀而歌焉。某再拜。 ▼答独孤舍人书 足下书中有无见怨怼以至疏索之说,盖是戏言,然亦似未相悉也。荐贤进能,自是足下公事,如不为之,亦自是足下所阙,在仆何苦,乃至怨怼?仆尝怪董生大贤,而著《仕不遇赋》,惜其自待不厚。凡人之蓄道德才智于身,以待时用,盖将以代天理物,非为衣服饮食之鲜肥而为也。董生道德备具,武帝不用为相,故汉德不如三代,而生人受其顦顇,于董生何苦,而为“仕不遇”之词乎? 仆意绪间自待甚厚,此身穷达,岂关仆之贵贱耶?虽终身如此,固无恨也,况年犹未甚老哉!去年足下有相引荐意,当时恐有所累,犹奉止不为,何遽不相悉?所以不数附书者,一二年来往还,多得官在京师,既不能周遍,又且无事,性颇慵懒,便一切画断,祇作报书。又以为苟相知,固不在书之疏数,如不相知,尚何求而数书?或惟往还中有贫贱更不如仆者,即数数附书耳。近频得人书,皆责疏简,故具之于此,见相怪者,当为辞焉。 ▼答皇甫湜书 辱书,览所寄文章,词高理直,欢悦无量,有足发予者。自别足下来,仆口不曾言文。非不好也,言无所益,众亦未信,秖足以招谤忤物,于道无明,故不言也。仆到越中,得一官三年矣。材能甚薄,泽不被物,月费官钱,自度终无补益,累求罢去,尚未得,以为愧。 仆性不解谄佞,坐不能曲事权贵,以故不得齿于朝廷。而足下亦抱屈在外,故略有所说。凡古贤圣得位于时,道行天下,皆不著书,以其事业存于制度,足以自见故也。其著书者,盖道德充积,阨摧于时,身卑处下,泽不能润物,耻灰烬而泯,又无圣人为之发明,故假空言,是非一代,以传无穷,而自光耀于后,故或往往有著书者。仆近写得《唐书》,史官才薄,言词鄙浅,不足以发扬高祖、太宗列圣明德,使后之观者,文采不及周、汉之书。 仆以为西汉十一帝,高祖起布衣,定天下,豁达大度,东汉所不及。其余惟文、宣二帝为优。自惠、景以下,亦不皆明于东汉明、章两帝,而前汉事迹灼然传在人口者,以司马迁、班固叙述高简之工,故学者悦而习焉,而其读之详也。足下读范晔《汉书》、陈寿《三国志》、王隐《晋书》,生熟何如左丘明、司马迁、班固书之温习哉?故温习者事迹彰,而罕读者事迹晦,读之疏数,在词之高下,理必然也。唐有天下,圣明继于周、汉,而史官叙事,曾不如范晔、陈寿所为,况足拟望左丘明、司马迁、班固之文哉?仆所以为耻。当兹得于时者,虽负作者之材,其道既能被物,则不肯著书矣。 仆窃不自度,无位于朝,幸有余暇,而词句足以称赞明盛,纪一代功臣贤士行迹,灼然可传于后,自以为能不灭者,不敢为让。故欲笔削《国史》,成不刊之书,用仲尼褒贬之心,取天下公是公非为本。群党之所谓为是者,仆未必以为是;群党之所谓为非者,仆未必以为非。使仆书成而传,则富贵而功德不著者,未必声名于后;贫贱而道德全者,未必不烜赫于无穷。韩退之所谓“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是翱心也。 仆文采虽不足以希左丘明、司马子长,足下视仆叙《高愍女》《杨烈妇》,岂尽出班孟坚、蔡伯喈之下耶?仲尼有言曰:“不有博奕者乎?为之犹贤乎已。”仆所为虽无益于人,比之博弈,犹为胜也。足下以为何如哉?古之贤圣,当仁不让于师。仲尼则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又曰:“予欲无言,天何言哉?”孟轲则曰:“予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安能使予不遇乎?”司马迁则曰:“成一家之言,藏之名山,以俟后圣人君子。”仆之不让,亦非大过也,幸无怪。某再拜。 ▼答朱载言书〔一本作梁载言〕 某顿首。足下不以某卑贱无所可,乃陈词屈虑,先我以书。且曰:“余之艺及心,不能弃于时,将求知者问谁可,则皆曰其李君乎?”告足下者过也,足下因而信之又过也。果若来陈,虽道备具,犹不足辱厚命,况如某者,多病少学,其能以此堪足下所望大而深宏者耶?虽然,盛意不可以不答,故敢略陈其所闻。 盖行己莫如恭,自责莫如厚,接众莫如弘,用心莫如直,进道莫如勇,受益莫如择友,好学莫如改过,此闻之于师者也。相人之术有三:迫之以利而审其邪正,设之以事而察其厚薄,问之以谋而观其智与不才,贤不肖分矣,此闻之于友者也。列天地,立君臣,亲父子,别夫妇,明长游,浃朋友,六经之旨也。浩乎若江海,高乎若丘山,赫乎若日火,包乎若天地,掇章称咏,津润怪丽,六经之词也。创意造言,皆不相师。 故其读《春秋》也,如未尝有《诗》也;其读《诗》也,如未尝有《易》也;其读《易》也,如未尝有《书》也;其读屈原、庄周也,如未尝有《六经》也。故义深则意远,意远则理辨,理辨则气直,气直则辞盛,辞盛则文工。如山有恒、华、嵩、衡焉,其同者高也,其草木之荣,不必均也。如渎有淮、济、河、江焉,其同者出源到海也,其曲直、浅深、色黄白,不必均也。如百品之杂焉,其同者饱于腹也,其味咸酸苦辛,不必均也。此因学而知者也,此创意之大归也。 天下之语文章有六说焉:其尚异者,则曰文章辞句,奇险而已;其好理者,则曰文章叙意苟通而已;其溺于时者,则曰文章必当对;其病于时者,则曰文章不当对;其爱难者,则曰文章宜深不当易;其爱易者,则曰文章宜通不当难。此皆情有所偏,滞而不流,未识文章之所主也。义不深不至于理,言不信不在于教劝,而词句怪丽者有之矣,《剧秦美新》、王褒《僮约》是也。其理往往有是者,而词章不能工者有之矣,刘氏《人物表》、王氏《中说》、俗传《太公家教》是也。 古之人能极于工而已,不知其词之对与否、易与难也。《诗》曰:“忧心悄悄,愠于群小。”此非对也。又曰:“遘闵既多,受侮不少。”此非不对也。《书》曰:“朕圣谗说殄行,震惊朕师。”《诗》曰:“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民。”此非易也。《书》曰:“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诗》曰:“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旋兮。”此非难也。 学者不知其方,而称说云云,如前所陈者,非吾之敢闻也。《六经》之后,百家之言兴,老聃、列御寇、庄周、鹖冠、田穰苴、孙武、屈原、宋玉、孟轲、吴起、商鞅、墨翟、鬼谷子、荀况、韩非、李斯、贾谊、枚乘、司马迁、相如、刘向、扬雄,皆足以自成一家之文,学者之所师归也。故义虽深,理虽当,词不工者不成文,宜不能传也。文理、义三者兼并,乃能独立于一时,而不泯灭于后代,能必传也。仲尼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子贡曰:“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此之谓也。 陆机曰:“怵他人之我先。”韩退之曰:“惟陈言之务去。”假令述笑哂之状,曰“莞尔”,则《论语》言之矣;曰“哑哑”,则《易》言之矣;曰“粲然”,则榖梁子言之矣;曰“攸尔”,则班固言之矣;曰“冁然”,则左思言之矣。吾复言之,与前文何以异也?此造言之大归。 吾所以不协于时而学古文者,悦古人之行也;悦古人之行者,爱古人之道也。故学其言,不可以不行其行;行其行,不可以不重其道;重其道,不可以不循其礼。古之人相接有等,轻重有仪,列于《经》《传》,皆可详引。如师之于门人则名之,于朋友则字而不名。称之于师,则虽朋友亦名之。子曰“吾与回言”,又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又曰“若由也,不得其死然”,是师之名门人验也。 夫子于郑兄事子产,于齐兄事晏婴、平仲。《传》曰:“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又曰“晏平仲善与人交”,子夏曰“言游过矣”,子张曰“子夏云何?”曾子曰“堂堂乎张也”,是朋友字而不名验也。子贡曰“赐也何敢望回”,又曰“师与商也孰贤”,子游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是称于师,虽朋友亦名验也。孟子曰:“天下之达尊三,曰德、爵、年。”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足下之书韦君词、杨君潜,足下之德与二君未知先后也,而足下齿游而位卑,而皆名之。《传》曰:“吾见其与先生并行,非求益者。”欲速成。窃惧足下不思,乃陷于此。韦践之与翱书,亟叙足下之善,故敢尽辞,以复足下之厚意,计必不以为犯。李某顿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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