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冯玉祥 > 我的生活 | 上页 下页
第三十六章 平甘援陕(1)


  国民二军自在天津战败,大部退到洛阳一带。收编他方部队太多太滥,其中有吴佩孚的残部,因被吴收买回去,此时突然叛变,以致不可收拾。又因本无训练,纪律废弛,地方受其骚动,百姓都对之衔恨,惹得当地红枪会四起,加以攻击(此亦吴所买弄)。如此一来,遍地都是敌人,处境极为狼狈。当西退之时,某方截袭其后,岳维峻被俘至太原,二军至此只余李虎一部,其余或溃散,或被消灭,已无存者。李乃进兵西安,收拾残部,和三军杨虎等部结合,谋共同抵御敌军的围攻。李、杨等进据西安后,刘某奉吴佩孚之命进潼关夹攻,其械弹给养皆某方供给,故实力颇为雄厚。

  此时井岳秀等驻榆林,坐观成败;田玉洁、党玉昆,则各占据二城或三城,只管鱼肉百姓,吃喝玩乐;吴新田亦听吴佩孚之命,以汉中为其根据地,整天抽大烟。他的部队原是张敬尧的旧部,纪律败坏,此时无人约束,益发无所不为。这就是陕西地方上一般状况。李、杨等部在西安被刘等四万余敌兵围攻,内少粮秣,外无救兵,只在危城中艰苦撑持,到我们五原誓师的时候,他们已被围了八个月之久。西安城中军民吃食无着,饿毙者狼藉遍市巷,实在已到了“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的绝境。我在五原听到那种令人不忍卒闻的惨状,每日所收求援的电文,宛如雪片一般。所以我决定取道甘肃,分为十路,进援陕西,以解西安之围。

  我在五原等部队派遣完毕,准备了一个大概,亦即出发。途中和王铁老同坐一辆汽车,循着汽车道向宁夏进发。我们第一天住在临河,第二天到磴口,因为汽车损坏,在磴口逗留一天,第四天到达平罗,第五天即安抵宁夏。这一条包宁汽车路,完全是石友三督率部队修筑而成,工程颇为浩大。石友三为旅长时,很能吃苦耐劳,也颇有血性志气。孰知不到十年,他为环境所移,闹了一大堆的姨太太,染上了许多恶习,并且有一个时期竟与日本人也有勾结。这种变迁,谁也预料不到。三四年前,他不断地写信给我。我每次回信都和他说,你若能翻然悔悟,努力抗日,就是个有志的男儿,否则,别的话你都不必说,你我从此断绝往来。我对于他的这些劝勉鼓励,不知究生多少效力。

  从五原到临河,沿途的土地很是肥美,适于种植。古时在西北屯田,多在这一带地方。可惜现在人烟稀少,已成一片荒原。人们一直不重垦殖,以致大好田原,白白地荒废了。王英的父亲,是这里一带唯一的一个努力垦荒的人,他的事迹前章已经叙及。他原籍河北大名府,十八岁出来,身边没有一文钱,只穿着一件遮身的小褂来到这远远的河套。几年的工夫,他开辟了几千顷地,掘筑了几十道河渠,使荒原变成膏腴之地。到他中年的时候,已成为冠绝河套的唯一富翁了。他的身材高大,活到八十多岁。这样的人若生在外国,当早已成为誉满世界的大人物,报章为之颂扬,文士给他作传,一定轰动得妇孺皆知了。可惜他生在中国,一生了不得的事业,竟被淹没无闻。

  沿途和王铁老同坐一车,铁老为我讲历史,谈古事,往往微言大义,使我生无穷趣味,得许多教益。当时他所讲的故事,我至今没有忘记。有一个是说燕国使者到楚国送文书,楚相当夜起稿作复。侍者在旁边捧着蜡烛相照,因为蜡烛太低,楚相觉得不便,但也不愿开口,就随手书“高举烛”三字于纸条,以示侍者。文稿既经草成,这个纸条无意中夹了进去,封入文书中。燕国使者携文书回国,燕王打开来看见这个纸条,不懂什么意思。那时燕是弱国,楚则强大,以为楚国来此三字,必有用意,不可漠视,故立刻集合群臣,细加研究。大家研商的结果,都认为是燕国吏治太黑暗,内政不修明,楚国不便直说,故写此三字以示讽喻。“烛高火明”,显然是规劝我们扫除黑暗的意思。我们应当接受其善意,力图整刷才是。

  于是大家详议所以改革之道。有的说,我们只会空说,而不实做,有好办法好规章而不能实行,这是大弊病,应当改革;有的说,我们只知自私自利,而不能天下为公,不能切切实实地为人民谋利益,这是大病,应当设法改革;有的说,我们不能发扬学术,发扬文化,这也应当改善;有的说,我们苛捐杂税太多;有的说,我们没有注重武备;有的说,我们在上者过于奢逸;有的说,我们不能选贤用能;有的说,我们不知发展农业。把弊病一一揭举出来,分门别类,分配专责,定出办法与计划,下令切实施行。三年后,燕国乃大治。至此燕国向楚国道谢其厚意,送大批金帛财宝前往。楚相不明白其故,暗使人去问燕使。燕使说出“高举烛”的字条,楚相方忆及旧事。楚王至为兴感,谓人曰,这是一件无意的小事,然以燕国谦卑,有从善之心,有革新之志,故以此而大治。若夫骄傲之国,怙恶不悛,讳疾忌医,岂克臻此!

  这真是一个富有教训的故事。在庐山时我曾和蒋先生谈过,蒋先生亦非常高兴。铁老又谈他为四川灌县知事的一段旧事。他有一次往谒藩台,一等三四个钟头,总不传见。那时拜见上官,例须在号房纳银八两,名为“规矩”,否则不予传达。铁老此次纳了“规矩”,仍不传见,就去质问门房。门房道:“你纳的规矩只有一份,还有叔太爷、婶太太二份没有纳,故不接见。”铁老怀怒起来,说道:“我是个翰林,跑来做知县。我是个冤枉官,我不纳这些外钱。”门房道:“你不纳,就见不着我们藩台”。铁老说:“见不着,我不见就是了。”这时叔老爷出来,气势汹汹问为何不纳,说这是规矩,不可打破。铁老一定不纳。于是即下争吵起来。正吵着,里面即高声传见,叔老爷避去。铁老自以为得计,哪知见了藩台,说了三句话,藩台即举茶杯,下人高呼送客。八两银子,只换了藩台三句话。原来所纳银两少,则藩台见面说话也少,此亦成“规矩”。满清吏治黑暗一至于此!真是令人惊诧。一路上铁老所谈大多此类。这里不一一记述。

  到临河,看到萧振瀛筑的新城,工程不坏,城内一切设施,亦颇有可观,想见他很吃了一番辛苦。我想知道一点百姓对于他的批评,问了几个本地人,因为他们早已知道我是谁了,所以无论如何,也没得到他们的真实意见。这时因为缺乏粮秣,兵站长正在这里请求人民帮助,设法张罗。

  第二天从临河出发,后面追来一辆汽车,报告我一个连长强迫百姓换马,因而被他的旅长枪决之事。要换一匹马,看起来似非什么大罪,可是军纪必须严明,骚扰百姓的事情尤不可有。我们是新败未久,正在努力整顿,肩上担着艰巨神圣的使命,更要严格地维持纪律,方不致陨越。

  沿路所过的地方都是黄色的砂土,无论是山坡或是平地,看不见一块树木,看不见一块青色的草地,实在贫苦得很。途过三圣宫地方,看见那儿的情形也和皮斯堡陇相似,纯为天主教的势力范围。寨子的范围很大,寨门以内两行大树矗立,建筑都很坚固,墙外湖水,四周都是树木,青葱蓊郁,在此穷荒之境,益发显得如同另一个世界。寨中街道整齐清洁,房屋很为适用,约有百十户人家,并设有学校。沿途像这样的寨子,颇有几个。

  附近人民的一切事情,都操在外国人之手,此间外国人皆比、意国籍。见到一位五十多岁的外籍女子,据她自己告我,是十八岁来此地,至今三十多年了。我说:“你真是勇毅,有志气。”她答道:“我们外国女子不像你们中国女子,也不像你们中国男子……”我问她的话什么意思。她说:“我们都读书,都信奉天主,有爱心;又都有强壮的身体和两只天足。因此我们不怕路远,不怕危险,不怕困苦,哪里都好去。你们中国女子,不读书,缠小脚,更不知爱国家爱世人,照传统礼教永远不能离家一步;就是男子,也都老死于家乡,即有远志的,禁不起家属一番劝阻,妻子牵衣一顿哭泣,也就大志全消了。冯先生,您说是不是啊?这是不是中国的实在情形啊?”她同我谈了许多话,我都一一记下,使我感到刀子剜心一般的激动与难过。临行的时候,郑重致谢她同我说的这些好话。这些边疆地方,无论如何是我国本土,我们以其僻远穷荒而弃之,然而外国的女子却来了,开辟得如此整洁美丽。我是一个中国人,如何能不感觉惭愧呢?

  离磴口不远,有一道流砂。所谓流砂,须加说明:比如在北面有一砂堆,经风吹送,一会儿工夫,这堆砂就慢慢移到了南面。这些砂堆,移动不定,故名流砂。汽车在这种砂地上行走,或以木板凿孔,一段段钩连,铺于地上;或以毡毯垫地,否则即深陷于砂中,无法开行。我们汽车行过这道砂地,极是困难,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慢慢移了过去。到达磴口,已是下午六点。

  磴口位于黄河之边,原属阿拉善旗管辖。居民不过数十户,一半是蒙古人,一半信奉回教,汉人也占相当数目,汉回蒙三族杂居,地方十分穷苦。我因要对人民讲话,车子也须修理,在此停留了一天。在街上对民众讲演三民主义,又和蒙人及回民作长时间的闲话,访问本地的风俗人情及其疾苦,彼此之间,都很欢喜。我于此地划设县治,令吴某任县长。吴为人聪明干练,曾为工兵营长,因此地太苦,非有能力者不能办事,故调此职(但后来任巩县兵工厂总办即渐渐学坏)。此间原来所派之兵站人员为一初级官,既无成绩,又得罪了本地人民。此时特换派一中级官任其事,阅历知识较高,办理得好多了。这时黄河已将结冰,天气越发寒冷,我怕后到的部队会遇困难,对于兵站的情事,又特别计划了一番。这一路负兵站总责的是闻承烈(曾为左路备补军头目,排长,随我为兵站总监最久。后来曾任济南市长)。他们为办兵站的老手,可是那时一文不名,这种巧妇也无能为力的无米之炊,的确也难为了他。

  磴口以西,出产一种肉苁蓉,销运广东南洋一带,年达十几万元;其根生砂土中,茎粗一寸,高八寸,随处皆是。别处没有见过。后查本草,方知此物性热力大,为至佳之补品。这儿还产一种甘草,粗的约可一寸,味甘性热,产量亦丰。中国地大物博,真是随地都是宝物。我越想到国家政治的腐败,越是难过;越看见地方物产的丰富,越是鼓起了革命的勇气。

  从磴口出发,道路崎岖,行走越发困难。我想到前前后后,这么多的士兵,身上寒冻,腹内不饱,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跋涉如此艰苦的道路,夜间没有屋子住,都在野地露营,心里不禁时刻悬念。是日下午三点钟,才到了石嘴子。其地为宁夏门户,很是险要。出产丰富,尤以煤为大宗。有绅士郑梅峰,拥有煤井数座,为当地一大富户,约我们到他家休息、进餐。他家房子宽大畅朗,样式也很讲究。他除了煤矿而外,还有很多的盐池和碱池。那天晚上,他款待我们吃饭,办了双鱼、双肉、双鸡、双鸭的酒席,这一桌丰盛的菜肴,一定破费了不少的钱,使我吃着很不过意。据说,这位郑先生颇受地方人士的爱戴,办了许多公益事宜,乐善不倦,绝非那种为富不仁之流可比,所以很可佩服。我以为内地财富是无限的,像石嘴子这种地方,看去极其贫苦,但只要肯干,也可致富若此。我们必须注意开发土地之财,否则真是对不起祖宗。

  我曾在石嘴子周围察看了一番。我设想后面留驻绥远的部队开完,敌军很有跟踪向我们追击的可能,若果然如此,则这一带地方便有构筑阵地,以资拒守的价值。因此便在附近详加踏看,哪儿当为防御阵地,哪里应作攻击阵地,都大致规定了一下,以为日后不虞之备。

  过了石嘴子,就入平罗县境。这儿与石嘴子以东的情况便显出大不相同。人烟稠密多了,气候和暖多了,地方有一种生气勃勃的兴盛气象,不再是那种荒凉贫瘠的样子。两地相离虽并不远,可是竟形成两个世界。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