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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武穴停兵(3)


  李督军有一位秘书兼顾问的名施愚,四川人,前清翰林,据说很有名望,是李督军的大谋士,为人又矮小又瘦弱。有许多次他约我去谈话,公开地躺在烟灯旁边,泰然自若,那种腐败颓废的样子,叫人没法看得惯。他约我谈话的时间,老在夜间十点钟以后,一谈就谈到夜半十二点,看情形,他每晚非到两三点钟不睡。我不懂为什么那样才叫做文明,那才是有学问。这人李督军非常信任他、倚重他,重要的事都由他决策。

  李督军有一次请了营长以上的部属会议。名叫会议,实际是找去训话罢了。我也被约参加。我看见屋子的每个角落上都站着手枪兵,警卫森严,箭拔弩张,好像布置了阵地要和谁开火似的,看着极不顺眼。我想,这倒是防谁呢?都是你的部下,怕什么人谋害你呢?又有一次请客吃饭,也是这样的布置,真叫客人看着难过。这种派头太欠研究,一点亲爱真诚的精神也没有,叫人怎能起好感,怎能和他同生死共患难?这完全是官僚军阀派头,从满清家学来的。

  李纯那时四十多岁,浓眉大眼,鼻头端正,相貌很雄武,长处是勤勉、细密、精明、干练。记得他在南宛当协统,那时营房还没有盖成,划了很大一块空地,归他营子里。那空地上种的尽是麦子,麦了收割了,他没有报账。他有位营长,叫做殷大头的,最是难斗。殷大头和人说,李协统收了几千担麦子,自己收着不报账了。李弄得没有办法,召集了一个会议,说买了多少多少农具,买了多少多少用品,账目拿出来,都一笔笔写着。而后把账报上去,大家都没话说。他平日一个小本子不离身,和谁说话,就把那小本儿掏出,看着,从厕所说到大厅,从天亮谈到天黑,一件也不遗漏,可见他的细致处。

  他的毛病一是好铺张,喜排场,总而言之,是要讲究官僚派头。他在南京做寿,闹得全国鼎沸。试问这究有什么意思?可是他就爱这一套。二是对部属暴躁,不知爱惜。记得那年河间秋操,军队到涿州,一路自行演习。兵们闲着,有许多跑到街上溜达,军民混杂,显得很不好看。他气极了,穿了一身短毛冷衣,带着一个马弁,一手拿枪,一手拿鞭,在街上巡查,见兵就乱打。秋操回来,下令检看皮鞋,检看皮背包,要弄得干净整齐,不然也是打罚。这都是好事,应当注意的。但不当不事先说明白,更不应当如此暴躁,弄得下级官和兵们都敢怒不敢言。用水洗身,是好的,若用滚开水烫,岂不把皮肤都烫坏了吗?到民国九年,李督军即突然以死耗闻。

  过了不久,福建督军李厚基派了代表到浦口,促我早日赴闽。那代表名叫关吉胜,号润斋,是我从前熟识的人,曾在保定练军中当过右哨哨长。因为他善于逢迎,手段又辣,横竖都不让自己吃亏,所以人家给他取个外号叫做八面斧,又叫大砍刀。比如有件事于他不利,他施一个手段,就是一斧,结果他不吃亏,倒是别人吃了他的亏。他一直在福建办监务,很赚了一些钱。他有两个儿子,一叫中儿,一叫丑儿。中儿自小不成器,很早就死了。丑儿也是狂嫖滥赌,把他父亲挣的家产几年就挥霍完了。足见做官的只知刮钱,不替国家出力,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此外我还有一点意思,军政界做事的人,在家庭的时间少,本就没有空暇来教育其子弟,若再行为不检,做了子弟们的不好的榜样,那真就害死了子弟们了。

  关吉胜传达了李厚基的意思以后,我不便一口拒绝。我就说:“若乘轮船去福建,是很不妥当的。陆军在轮船上没有还手的力量,过去被南军打沉的轮船已经多艘了,我们再不要踏这个覆辙了。我打算走浙江仙霞岭,由旱路开去。希望你能赞成我的意思。”谁都知道,这是一条最迂远的路。我的意思就是拖延时间,不愿参加那祸国殃民的内战。

  因为许多有力军队不肯附和段祺瑞的武力统一的主张,奉命南征的北军,各方面都惨败了。李厚基吃了南军的亏,已经不能支撑。入湘的队伍败得更惨,有一位朋友,在九旅长会议的时候,他本也是不赞成内战的一个,可是不久傅良佐督湘的命令发表,他竟自告奋勇地要去,托人情、走门路,得以随傅入湘。不想一到湖南,就闹了个全军覆没,只剩下他一个光杆的旅长。我听到他的败讯,派了人去安慰他,他对我的代表大哭不止。幸亏他手段高妙,后来段先生拨给他全部枪械,他仍然招起一旅人来。第八师也是丢盔抛甲、溃不成军。最惨的是第二十师,溃退时,是二十师督后,当部队经过长沙岳州之间的那座大铁桥时,师长范国璋也在南军追击中仓促逃退。后面是生龙活虎的追兵,前面桥上正走着他的部队,拦住他的专车通不过去。他一时情急,竟不顾一切,把火车从自己部队的身上冲过,弟兄们让不开路,被火车碾得断腰折臂,血肉模糊,轨道两旁的尸体堆积如山,河水也被鲜血染红,真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浩劫!—这就是段祺瑞武力统一迷梦的结果。

  南征的部队惨败至此,冯代总统和段总理主和主战的论争愈趋愈显著,愈来愈激烈了。到后来,冯国璋借口检看军队,特意南下,要和李纯等商议直皖系分家。他由丰台到郑州,由郑州经徐州到了蚌埠。皖系健将倪嗣冲(时任皖督)就去见他,拉着他的手大哭,说:

  “总统!现在国家已经危险万分,我们北洋派也到了危险万分的时候。你看南方的势力这样嚣张,还有小人在总统跟前挑拨,说你是直派,说段总理是皖派,说您俩闹意见。现在又造谣言,说直皖两派要分。若真的分了,我们自相水火,那北洋派就完了,中国也就完了。”

  左哭右哭,左说右说,终于说得冯代总统动了心,也哭了起来。于是立刻中止赴南京,半路折回北京,从对内主和一变而为主战,完全做了段先生的尾巴。从这事可以看出冯国璋真是毫无主见的人。那时人说北洋派有三人为龙虎狗,即王聘卿是龙,段祺瑞是虎,冯国璋是狗。话虽不免过于刻薄,但冯之无毅力、无定见,实在叫人难于佩服。

  倪嗣冲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军阀,在他的心目中,没有人民。历年以来,他都是站在反对人民的一边。谁和人民站在一边,谁就是他的死仇。他在安徽做了几年督军,安徽人民被他压迫,日在水深火热之中,真是痛苦难言。后来他得了一种神经病,成天关在一只玻璃箱子里,终于半身不遂,医治无效而死。

  冯代总统回到北京,就调我往援湘西,命令一次二次地催迫,我只是不理。后来李纯也来催我开拔。我说,冯代总统主张和平救国,赞成我拒绝参战的,现在为何又一变初衷?这样反复无常,叫我太为难了。李督军说:“现在情形不同了。你只要开出江苏省界,什么都有办法。”原来李督军是完全跟着冯代总统走的,冯主和时他也主和,现在冯主战,他也就主战了。我刚到浦口时,他留住我,此时他又迫我离开江苏,滑头滑脑,不敢担当。我把这些人的灵魂都算看透了。

  不久冯的卫队旅开始出动,李督军的部队也纷纷调赴前线,原来主和的人至此自己也出兵参战了。情形真是完全不同了!

  此时已经不容我不离开浦口。开拔的时候,我要了四艘大轮船,每一艘上乘一混成团。船舱有好几层,最上一层有大菜间,很是阔绰。这是我第一次乘长江大轮。我沿途打着主意,在安庆略停,到九江又停了一停,觉得还是武穴好。到武穴,一登岸,我即发出通电,主张对南停战,和平解决。

  我在一月十四日和十八日发了两个通电。第一个我痛言内战的非计,劝南北两方各守疆圻,互不相犯,徐图解决之策。有言曰:“最无意识最无情理者莫过于此次之战争,阋墙虽凶,终为昆弟,败不为辱,胜不足荣,一误已甚,岂堪再误?以言外侮,则协商啧有烦言,日人强设民署,德俄媾和,尤为可危;以言内政,则同胞死于兵燹,死于水灾,疠疫流行,僵尸累积,哀哀万民,几无生路;以言财政,则罗掘俱穷,公私交困,借债生活,朝不保夕;以言军实,则数战以来,损失无算,军械借款,徒召亡国。蔽于感情,激于意气,视同胞为雠仇,以国家为孤注,言念及此,可为痛心!民国主体,在于人民。民心向背,所宜审察。置民意于不顾,快少数之私愤,成败得失,不难立辨。……玉祥分属军人,唯念国家养兵,所以卫国。总统为一国之元首,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使元首而果主战,敢不唯命是从?然元首始终以和平为心早为中外所共知。讨伐之命,出于胁迫,有耳共闻,无可掩饰。此玉祥不敢冒昧服从,以误元首而误国家也……”

  第二电更直接指出段祺瑞地域观念的谬误,主张恢复国会,以伸民意。有几句说:“此次之战争,人以护法为口实,我以北派相号召,名义之间,已不若人,况乎民意机关,已归乌有。今之主战者,咸以前清庚子端王刚毅之见为心,何足以代表全国人民之真意?存亡所系,谁敢苟同?是以将领有不战之心,军士无必死之志。长沙先溃,岳州自崩。势所必至,理有固然也。……若以受挫于南,视为大辱,试问较之外国孰重?不与外人较雌雄,只与同胞争胜负,无论成败,同属自残;即获胜利,讵有光荣?……为公理及正义而战,虽败亦荣,为意气与私愤而战,虽胜亦辱。祥虽不敏,审之熟矣!唯望国会早开,民气早伸,罢兵修好,早定时局。”

  电中更有“对德宣而不战,对内战而不宣”两句,使段先生最为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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