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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众名姬春风吊柳七(2)


  却说柳七官人过了姑苏,来到余杭县上任,端的为官清正,讼简词稀。听政之暇,便在大涤、天柱、由拳诸山,登临游玩,赋诗饮酒。这余杭县中,也有几家官妓,轮番承直。但是讼牒中犯着妓者名字,便不准行。妓中有个周月仙,颇有姿色,更通文墨。一日,在县衙唱曲侑酒,柳县宰见他似有不乐之色,问其缘故。月仙低头不语,两泪交流。县宰再三盘问,月仙只得告诉。

  原来月仙与本地一个黄秀才,情意甚密。月仙一心只要嫁那秀才,奈秀才家贫,不能备办财礼。月仙守那秀才之节,誓不接客。老鸨再三逼迫,只是不从;因是亲生之女,无可奈何。黄秀才书馆与月仙只隔一条大河,每夜月仙渡船而去,与秀才相聚,至晓又回。同县有个刘二员外,爱月仙丰姿,欲与欢会。月仙执意不肯,吟诗四句道:“不学路傍柳,甘同幽谷兰;游蜂若相询,莫作野花看。”

  刘二员外心生一计,嘱付舟人,教他乘月仙夜渡,移至无人之处,强奸了他,取个执证回话,自有重赏。舟人贪了赏赐,果然乘月仙下船,远远撑去。月仙见不是路,喝他住舡。那舟人那里肯依?直摇到芦花深处,僻静所在,将船泊了。走入船舱,把月仙抱住,逼着定要云雨。月仙自料难以脱身,不得已而从之。云收雨散,月仙惆怅,吟诗一首:“自恨身为妓,遭污不敢言。羞归明月渡,懒上载花船。”

  是夜,月仙仍到黄秀才馆中住宿,却不敢声告诉,至晓回家。其舟人记了这四句诗,回复刘二员外;员外将一锭银子,赏了舟人去了。便差人邀请月仙家中侑酒,酒到半酣,又去调戏月仙,月仙仍旧推阻。刘二员外取出一把扇子来,扇上有诗四句,教月仙诵之。月仙大惊!原来却是舟中所吟四句,当下顿口无言。

  刘二员外道:“此处牙床锦被,强似芦花明月,小娘子勿再推托。”月仙满面羞渐,安身无地,只得从了刘二员外之命。以后刘二员外日逐在他家占住,不容黄秀才相处。

  自古道:小娘爱俏,鸨儿爱钞。黄秀才虽然儒雅,怎比得刘二员外有钱有钞?虽然中了鸨儿之意,月仙心下只想着黄秀才,以此闷闷不乐。今番被县宰盘问不过,只得将情诉与。柳耆卿是风流首领,听得此语,好生怜悯。当日就唤老鸨过来,将钱八十千付作身价,替月仙除了乐籍,一面请黄秀才相见,亲领月仙回去,成其夫妇。黄秀才与周月仙拜谢不尽。正是:风月客怜风月客,有情人遇有情人。

  柳耆卿在余杭三年,任满还京。想起谢玉英之约,便道再到江州。原来谢玉英初别耆卿,果然杜门绝客。过了一年之后,不见耆卿通问,未免风愁月恨;更兼日用之需,无从进益。日逐车马填门,回他不脱。想着五夜夫妻,未知所言真假;又有闲汉从中撺掇,不免又随风倒舵,依前接客。有个新安大贾孙员外,颇有文雅,与他相处年余,费过千金。耆卿到玉英家询问,正值孙员外邀玉英同往湖口看船去了。耆卿到不遇。知玉英负约,怏怏不乐,乃取花笺一幅,制词名《击梧桐》。词云:

  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与。自识伊来便好看承,会得妖娆心素。临岐再约同欢,定是都把平生相许。又恐恩情易破难成,未免千般思虑。
  近日重来,空房而已,苦没叨叨言语。便认得听人教当,拟把前言轻负。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试与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后写:“东京柳永,访玉卿不遇,漫题。”耆卿写毕,念了一遍,将词笺粘于壁下,拂袖而出。回到东京,屡有人举荐,升为屯田员外郎之职。东京这班名姬,依旧来往。耆卿所支俸钱,及一应求诗求词馈送下来的东西,都在妓家销化。

  一日,正在徐冬冬家积翠楼戏耍。宰相吕夷简差堂吏传命,直寻将来。说道:“吕相公六十诞辰,家妓无新歌上寿,特求员外一阕,幸即挥毫,以便演习。蜀锦二端,吴绫四端,聊充润笔之敬,伏乞俯纳。”耆卿允了,留堂吏在楼下酒饭。

  问徐冬冬有好纸否,徐冬冬在箧中,取出两幅芙蓉笺纸,放于案上。耆卿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拂开一幅笺纸,不打草儿,写下《千秋岁》一阕云:

  “泰阶平了,又见三台耀。烽火静,枪枪归。朝堂耆硕辅,樽俎英雄表。福无艾,山河带砺人难老。
  渭水当年钓,晚应飞熊兆;同一吕,今偏早。乌纱头未白,笑把金樽倒。人争羡,二十四遍中书考。”

  耆卿一笔写完,还剩下芙蓉笺一纸,余兴未尽,后写《西江月》一调云:

  “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喷长江。纵教疋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
  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风流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相。”

  耆卿写毕,放在卓上。

  恰好陈师师家差个侍儿来请,说道:“有下路新到一个美人,不言姓名,自述特慕员外,不远千里而来,今在寒家奉候,乞即降临。”耆卿忙把诗词装入封套,打发堂吏动身去了,自己随后往陈师师家来。一见了那美人,吃了一惊。那美人是谁?正是:着意寻不见,有时还自来。

  那美人正是江州谢玉英。他从湖口看舡回来,见了壁上这只《击梧桐》词,再三讽咏,想着:“耆卿果是有情之人,不负前约。”自觉惭愧。瞒了孙员外,收拾家私,雇了船只,一径到东京问柳七官人。闻知他在陈师师家往来极厚,特拜望师师,求其引见耆卿。当时分明是断花再接,缺月重圆,不胜之喜。陈师师问其详细,便留谢玉英同住。玉英怕不稳便,商量割东边院子另住。自到东京,从不见客,只与耆卿相处,如夫妇一般。

  耆卿若往别妓家去,也不阻挡,甚有贤达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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