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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论


  谢安比王导

  善观大臣者常观诸其国而不观诸其身晋有天下不二世而为江东德之在人者尚浅也而更成百年之业有王导焉立之于其先有谢安焉扶之于其后端靖寛简均能为一国之轻重有无者故当时有谢安比王导之论请因史臣所载而申之刘石交乱中原晋之藩镇相继覆没人心虽未㤀晋非有豪杰绝世之才不能驻足于北方也势之所在岂人力所能强哉故王导辅元帝立基建业以遥为北方应援当是时元帝名论尤轻导能重之诸名胜未辅导能致之法令寛简庶事草创宫室不修军国之仪不备示若不安于此者以扬州为京畿榖帛所资皆出焉以荆州为重镇甲兵所聚尽在焉故江左之势遂强举大纲于其上而二千石守长往往得以自行其意将帅之有功者人才之不羁者族望之盛者民之豪强者与夫户口之能自隠匿者又皆得以自舒于其下不穷奸以为明不苛法以为严中更敦峻之变及若将相异同疑间之论导俯仰废兴存亾之间因事就功而江东卒赖以定魁然社稷之臣也独祖逖经营河南有功绪矣导尽若任其自存自没者岂以江左甫定未遑远略乎君父之痛不可以一朝安也是以周访陶侃有志而不遂庾亮庾翼禇裒大举而自沮造端于其初者无以开其后也其后桓温藉平蜀之势威震一时挈兵入关三辅震动当是时南师不出盖四十余年矣有如径诣长安则豪杰响应西北郡县谁非效功之人虽有智者不能为苻健苻雄计矣温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故气不足以决之而进退失据此固王猛之所不屑就也晋于是无中州之望矣而温方専制朝廷几于改物谢安高卧东山负苍生之望晚始从温辟卒与王坦之彪之周全上下扶持王室使逆谋遂缓而温自毙及安辅政晋之变故数矣如人之一身元气未实而奇疾继作此固非永年之道也乗其小定而求快焉则遂亾矣故安一切以大体弥缝之号令无所变更而任用不分彼此后戚入则辅政出则方伯晋之制也王藴固辞则以义强令之使上下无不满之心而他时无任用过正之祸桓氏位列内外一朝失职政之蠧也以石民石䖍为荆江使其无窥窬之心而异时无意外生忧之虑苻坚之举可以无晋矣而泰然如平时淮淝之功壮矣而微赏之不受君臣之恩意已不可保顾方经略中原惟恐不及晋之为晋盖可知矣有以壮其势则来者尚有所凭借而一身之不暇恤也及桓氏竟以失职成祸而刘裕卒藉手以起竟能为晋一平河洛司马氏既亾而复存者犹二十余载微安之壮其势宜不及此导与安相望于数十年间其端静寛简弥缝辅赞如出一人江左百年之业实赖焉其亦庶几于古之所谓大臣欤置其立国之功而取其立身之一节以较之非所以论大臣也故吾极论江左之兴亾而二人之相配较然矣

  王珪确论如何

  人才之在天下固乐乎人君之尽其用而尤乐乎同列之知其心夫士之怀才以自见于世常虑夫人君之不我用君既知而用之矣同列之人相与媢其长而媒孽其短周旋四顾无与共此乐者其何以泰然于进退之际哉此自古乗时有为之士而犹怀不尽之叹以公论常不出于同列故也房玄龄李靖温彦博戴胄魏征王珪其于唐室之兴太宗固巳无所不尽其用矣而诸公亦奋然并见其才而无相媢之意虽至于廷论之际辨其所长如数黒白则诸公岂不各以自慰哉王珪确论如何于是始有可论者夫宠利所在至可畏也功名之际至难居也君臣上下相与共乐之而无异同疑间之论则为可愿耳汉高帝所藉以取天下者固非一人之力而萧何韩信张良盖杰然于其间天下既定而不免于疑于是张良以神仙自脱萧何以谨畏自保韩信以盖世之功进退无以自明萧何能知之于未用之先而卒不能保其非叛方且借信以为保身之术然则人才之获尽其用乃一身之至忧也则亦何乐于功名宠利之际哉故李泌极论李晟马燧于德宗之前而二臣为之感泣使泌如张延赏则晟方欲死而不可论至于此则同列之公论岂不甚可乐哉吾之所长既已暴白于天下而犹眷眷于同列之公论固非沾沾自喜之为也盖同体共事之人其论易以不公而人主之听易以入此自古之所通患而其来非一日矣唐太宗之兴也房玄龄相得于艰难之中谟谋帷幄以定大业温彦博盖尝掌其机事而李靖亦既有功于南方矣其后天下平定玄龄相与兴仆起僵而唐之纪纲法度灿然为之一新彦博于出纳之间盖亦具尽其劳而征伐之责靖实専之及魏征王珪以雠臣入备谏诤之列而戴由月亦自小官进用遂以平天下之法其先后新故之不同亦已甚矣太宗并举而大用之以究尽其才而诸公亦展布四体以自效不复知先后新故之为嫌也一日太宗以王珪善人物使之廷论诸公之才而珪一二辨数皆足以尽其长而中其心彼其同心以济天下之事至是可以释然自慰矣宜其不谋同辞而皆以为确论也不然因诸公已成之业而论之此何足以为知人而诸公乐之至此哉故曰人才之在天下固乐乎人君之尽其用而尤乐乎同列之知其心嗟夫珪之论可谓公而其心盖亦甚平矣珪与征均为谏臣而忠直剀切大略亦相当也人情每蔽于自知而珪独察其直耻君不及尧舜之心而自处于激浊扬清之任辨析毫厘而明于自知则其论安得而不公吾以是知其心之甚平也虽然房玄龄视诸公最为旧故而唐业之成亦劳矣以汉高帝之多疑盖终其身不敢舍萧何而他有所用也太宗方奋然运天下豪杰之心使新进迭用事而玄龄泰然居之不以进退自嫌故诸公得以尽其才而卒无纷乱法度之忧夫迭用新进而不害于国家之大体此萧何曹参之所难而珪之论所未及也岂玄龄固乐诸公之并已而非珪之所可察乎此玄龄所以为宗臣也

  扬雄度越诸子

  天下不知其几人也古今不知其几书也人物有细大高下书有浅深醇疵所未暇论也要之天下不可以无此人亦不可以无此书而后足以当君子之论伏羲氏始画八卦假象以明理更数圣人设爻立彖推义陈辞以发挥易象使之光明盛大而不可掩而后天下之开物成务者宗焉言术数者宗焉著书立言者宗焉孔孟盖发挥之大者也扬雄氏犹惧天下之人不足以通知其变故因天地自然之数覃思幽眇着为太极以阐物理无穷之妙天道人事之极天下之人知其为数而已而乌知其穷理之精一至于此哉法言特其衍耳宜乎世人之莫知也桓谭称其度越诸子班固取以赞之则亦不可不极论其故自昔圣贤之生于世也岂以一身之故而求以自见于斯世哉适会其时而人道之不可少者待我而后具则其责不可得而辞进而经世退而著书亦惟所遇而已矣六经待孔子而具者也七篇之书待孟子而具者也荀卿子之书出而后儒者之事业始发挥于世彼其时之不可以无此人也亦不可以无此书也岂若诸子之譊譊然诵其所闻而求以自见哉贾生之一书仲舒之三策司马子长之记歴代刘更生之传五行其切于世用而不悖于圣人固巳或异诸子矣盖晚而后扬雄出焉雄之书非拟圣而作也玄之似易也法言之似论语也是其迹之病也而非其用心之本然也不病其迹而推其用心则玄有功于易者也非易之赘也有太极而后有阴阳故易以阴阳而明理有阴阳而后有五行故洪范以五行而明治道阴阳五行之变可穷而不可尽也而学者犹有遗思焉则雄之因子明理也是其时之不可已而事之不得不然者也起于冬至而环一岁以应事物之方来而未已是其时之可见者也始于一而终于八十一以错综无穷之筭是其数之可知者也从三方之筭而九之并昼于夜为二百四十有三日三分其方而以一为三州三分其州而以一为三部三分其部而以一为三家以该括天地之变是其事之可究者也其时之可见者如此其数之可知者如此其事之可究者又如此而雄为首为表为赞为测深入黄泉高出苍天大含元气纎入无伦文义繁衍枝叶扶踈虽一时一日一分一筭之间莫不有至赜之理无穷之用开启思虑发挥事业通此心于天地万物而错综阖辟无不自我性命道德之理乃于时日分数而尽得之此岂为太初厯者之所能知哉此其为书必待雄而后具者也天下而未明乎玄也则时日分数之理无往而能得其用将何以应事物之变而通天地之心是雄之书虽人道之所不可少而犹有待于后之君子也当时之不知可也后世之不知亦可也桓谭知之可也班固知之亦可也天下而可以无此书则雄实病之天下果不可以无此书则千载之下雄之心犹一日也法言之书所以讲论古今掇拾人物以旁通其义者也玄尚不知虽知法言犹不知也因子以明理是雄之所以自通于圣人者也安得而不度越诸子哉世无皇极之君以大其用又无道德之望以发越其旨则桓谭之言亦姑以致其意而已岂敢自谓有补于雄哉呜呼天地万物之理未尝不昭然也更圣越贤苟可以互明其理者无所不用其极而天下之人犹未尽赖其用则诸子之譊譊真可谓𠉀虫之自鸣自止者也故曰天下不可以无此人亦不可以无此书而后足以当君子之论

  勉强行道大有功

  天下岂有道外之事哉而人心之危不可一息而不操也不操其心而从容乎声色货利之境以泛应乎一日万几之繁而责事之不效亦可谓失其本矣此儒者之所大惧也夫道非出于形气之表而常行于事物之间者也人主以一身而据崇高之势其于声色货利必用吾力焉而不敢安也其于一日万几必尽我心焉而不敢忽也惟理之徇惟是之从以求尽天下贤者之心遂一世人物之生其功非不大而不假于外求天下固无道外之事也不恃吾天资之高而勉强于其所当行而已汉武帝好大喜功而董仲舒言之曰勉强行道大有功可谓责难于君者矣请试申之昔者尧舜禹汤文武汲汲仲尼皇皇彼皆大圣人也安行利行何所不可又复何求于天地之间而若此其切哉盖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出此入彼间不容发是不可一息而但已也夫喜怒哀乐爱恶欲之所以受形于天地而被色而生者也六者得其正则为道失其正则为欲而况人君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势目与物接心与事俱其所以取吾之喜怒哀乐爱恶者不一端也安能保事事物物之得其正哉一息不操则其心放矣放而不知求则惟圣罔念之势也夫道岂有他物哉喜怒哀乐爱恶之端而已不敢以一息而不用吾力不尽吾心则勉强之实也贤者在位能者在职而无一民之不安无一物之不养则大有功之验也天佑下民而作之君岂使之自纵其欲哉虽圣人不敢不念固其理也武帝雄材大略杰视前古其天资非不高也上嘉唐虞下乐商周其立志非不大也念典礼之漂坠伤六经之散落其意亦非止于求功四裔以快吾心而已固将求功于圣人之典以与三代比隆而为不世出之主也而不知喜怒哀乐爱恶一失其正则天下之盛举皆一人之欲心也而去道远矣有功亦止于美观耳尧舜之都俞尧舜之喜也一喜而天下之贤智悉用也汤武之诰誓汤武之怒也一怒而天下之暴乱悉除矣此其所以为行道之功也经典之悉上送官非武帝之私喜也用为私喜则真伪混淆徒为虚文耳外域之侵侮汉家非武帝之私怒也用为私怒则人不聊生徒为世戒耳使武帝知勉强行道以正用之则表章而圣人之道明必非为虚文也诛讨而华夏之势定必不为世戒也其功岂可胜计哉武帝奋其雄材大略而从容于声色货利之境以泛应乎一日万几之繁而不知警惧焉何往而非患也说者以为武帝好大喜功而不知勉强学问正心诚意以从事乎形器之表溥博渊泉而后出之故仲舒欲以渊源正大之理而易其胶胶扰扰之心如枘凿之不相入此武帝所以终弃之诸侯也夫渊源正大之理不于事物而达之则孔孟之学真迂阔矣非时君不用之罪也齐宣王之好色好货好勇皆害道之事也孟子乃欲进而扩充之好色人心之所同达之于民无怨旷则勉强行道以达其同心而好色必不至于溺而非道之害也好货人心之所同而达之于民无冻馁则勉强行道以达其同心而好货必不至于䧟而非道之害也人谁不好勇而独患其不大耳人心之所无虽孟子亦不能以顺而诱之也不忍一牛之心孟子欲其扩充之以至于五十之食肉六十之衣帛八口之无饥而谓之王道孟子之言王道岂不为切于事情梁惠王问利国未为戾于道也移民移粟未为无意于民也孟子皆不然之而力以仁义为言盖计较利害岂本心之所宜有其极可以至于㤀亲后君而无可达于事物之理非好货好色之比而况不忍一牛之心乎圣贤之所谓道非后世之所谓道也为人上者知声色货利之易溺而一日万几之可畏勉强于其所当行则庶几仲舒之意矣夫天下岂有道外之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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