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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公太中家传


  先公太中讳珦,字伯温。旧名温(一有其字),字君玉,既登朝,改后名。景德三年丙午正月二十三日,生于京师泰宁坊赐第。

  性仁孝温厚,恪勤畏慎。开府事父兄谨敬过人,责子弟甚严,公才十余岁,则使治家事。事有小不称意旨,公恐惧若无所容。自少为族兄文简公所器。

  开府终于黄陂,公年始冠,诸父继亡,聚属甚众,无田园可依,遂寓居黄陂。劳身苦志,奉养诸母,教抚弟妹。时长弟璠七岁,从弟瑜六岁,余皆孩幼。后数岁,朝廷录旧臣之后,授公郊社斋郎,以口众不能偕行,遂不赴调。文简公义之,为请于朝,就注黄陂县尉。任满,又不能调,闲居安贫,以待诸弟之长。至长弟与从弟皆得官娶妇,二妹既嫁,乃复赴调。

  授吉州庐陵县尉。时刘丞相沆已贵显,其子弟有恃势暴横于乡里者,郡守以下皆为之屈,公独不与接。刘丞相闻而愧之,待公甚厚。再调润州观察支使。有侍禁曹元哲者,挟权要势,与人争田。守畏逼,嘱公右之,公弗为挠。润当途,事烦剧,多赖公以济。声闻甚著。部使者至,无有不论荐者。

  改大理寺丞,知虔州兴国县事。虔人素号难治,而邑之衣锦乡尤为称首,自昔治之与他乡异。前令欲以惨酷威之,盛冬使争者对立于庭,以雪埋及膝,而人益不服。公善告谕之,与他乡一视,人遂信服。在邑几二年,而狱空者岁余。江西狡民善为古券契,田讼最为难辨,而虔尤甚。旁邑有争,积十余岁不能决,部使者以委公。根连证佐,嚣然盈庭,公独呼争者前讯之,不十数语,尽得其情,遂皆服。事决于顷刻之间,人以为神。

  就移知龚州事。时宜州反獠欧希范既诛,乡人忽传其降,言当为我南海立祠,于是迎其神以往。自宜至龚,历数州矣,莫之禁也。公使诘之,对曰:“过浔州,守以为妖,投奉神之具于江中,逆流而上,守惧,乃更致礼。”公曰:“试再投之。”越人畏鬼,甚于畏官,皆莫敢前。公杖不奉命者,及投之,乃流去,人方信其为妄。在州二岁,部使者未尝入境。时潘师旦为提点刑狱,最称严察,一道躭畏。尝过境上,以书谢公曰:“既闻清治,不须至也。”迁太子中舍。明堂覃恩,改殿中丞。代还在涂,而侬智高作乱,破州城,后守贷死羁置,人皆以公获免为积善之报。

  授知徐州沛县事,会久雨,平原出水,谷既不登,晚种不入,民无卒岁具。公谓俟可耕而种,则时已过矣。乃募富家,得豆数千石以贷民,使布之水中,水未尽涸而甲已露矣。是年,遂不艰食。有丐于市者,自称僧伽之弟,愚者相倡,争遗金钱,公杖之而出诸境。迁国子博士,赐绯鱼袋。归监在京西染院,迁尚书虞部员外郎,知凤州事。凤当川、蜀之冲,轺传旁午,毁誉易得。为守者相承、务丰厨传,主吏多至破产。公裁减几半,曰:“是足以为礼,未为薄也。”会汉中不稔,饥民自褒斜山谷而出。公教于路口为糜粥以待之,所济甚众。

  迁司门员外郎。丁崇国太夫人忧,服除,权判鸿胪寺。英宗嗣位,覃恩,迁库部员外郎,知磁州事。磁城,赵简子所筑,东南隅水泉恶,灌濯亦不可用。居民安于久习,妇女晨出远汲,不惟劳,且乏用,风俗以之弊。历千余岁,无为虑者。公度城曲之地,曰:“此去濠水数步之近,渐渍既久,地脉当变矣。”穿二井,果美泉也,人甚赖之。时久雨,自河以北,城垒皆圯。公言于帅府,请发众治之。帅不敢主,使听命于朝。公请于朝者三,不报。盖自北虏通好,未尝发众治城。时韩魏公秉政,使人谕公曰:“城坏,州当自治,何以请为?”公曰:“役大,法不许擅兴。且完旧,非创筑,何害?”乃得请。后数月,始概命诸州治城。每岁春首,兴役治河,民间自秋成则为之备,贫室尚患不及。是年,二役并兴,人甚苦之。独磁先已毕工,民得复营河役之用,又筑于未冻之前,城得坚固。迁水部郎中。神宗即位,覃恩,迁司门郎中。是岁,城中瓦屋及濠水上,冰澌盘屈,成花卉之状,奇怪骇目,郡官皆以为嘉瑞,请以上闻。公曰:“石晋之末尝有此,朝廷岂不恶之?”众皆服。

  代还,知汉州事,迁库部郎中。蜀俗轻浮,而公临之以安静。视事之翌日,上谢表,命园中取竹为筒。众吏持筒走白,杀青而文见于中,曰“君王万岁”。公知其伪,不应,吏惧而退。中元节宴开元寺,盖盛游也。酒方行,众呼曰:“佛光见。”观者相腾踏,不可禁。公安坐不动,顷之乃定。大兴州学,亲视敦勉,士人从化者甚众。汉守有园圃公田之入,素称优厚,至者无不厚藏而归。公始被命,亲旧以其素贫,皆为之喜。公择而取之,终任所获,布数百匹而已。

  熙宁中,议行新法,州县嚣然,皆以为不可,公未尝深论也。及法出,为守令者奉行惟恐后。成都一道,抗议指其有未便者,独公一人。时李元瑜为使者,挟朝廷势,凌蔑州郡,沮公以为妄议。公奏请不俟满罢去,不报。乃移疾,乞授代,不复视事。

  归朝,愿就闲局,得管勾西京嵩山崇福宫。岁满再任,迁司农少卿。南郊恩,赐金紫。以年及七十,乞致仕。家贫口众,仰禄以生,据礼引年,略不以生事为虑,人皆服公勇决。两经南郊恩,以子叙,迁中散大夫中大夫。今上即位,覃恩,迁太中大夫,累封永年县开国伯,食邑九百户,勋上柱国。

  元祐五年正月十三日,以疾终于西京国子监公舍。先居暖室,病革,命迁正寝,享年八十有五。太师文彦博,西京留守韩公缜。今左丞苏公颂等九人,相继以公清节言于朝。诏赐帛二百匹,仍命有司供其葬事。以四月十五日,葬于伊川先茔之次。

  始少师厌五代、河北之多乱,徙葬少监于京兆之兴平,将谋居醴泉;及贵,赐第于泰宁坊,遂再世居京师。嘉祐初,公卜葬祖考于伊川,始居河南。

  公娶侯氏,赠尚书比部员外郎道济之女,封寿安县君,先公三十八年终,追封上谷郡君。男六人:长曰应昌,次曰天锡,皆幼亡;次曰颢,任承议郎、宗正寺丞,先公五年卒;次颐也;次韩奴,次蛮奴,皆幼亡。女四人:长幼亡,次适奉礼郎席延年,次幼亡,次适都官郎中李正臣。

  公孝于奉亲,顺于事长,慈于抚幼,宽于治民。二岁丧母,祖母崔夫人抚爱异于他孙,尝以漆钵贮钱与之。公终身保藏其钵,命子孙宝之。开府再娶崇国太夫人。时方八岁,已能亲顺颜色,崇国爱之如己出。奉养五十年,崇国未尝形愠色。开府喜饮酒,公平生遇美酒,未尝不思亲。颐自垂髫至白首,不记其曾偶忘也。遇人与开府同年而生者,士人也无贤愚高下必拜之,贱者亦待之加礼。开府尝从赵炎者贷钱伍千,未偿。公记其姓名,而不知其子孙乡里,终身访求,以不获为恨。

  始公抚育诸孤弟,其长二人仕登朝省,二十余年间皆亡。长弟之子九岁,从弟之子十一岁,公复抚养,至于成长,毕其婚宦。育二孤皆再世,亦异事也。前后五得任子,以均诸父子孙。嫁遣孤女,必尽其力;所得俸钱,分赡亲戚之贫者。伯母刘氏寡居,公奉养甚至。其女之夫死,公迎从女兄以归,教养其子,均于子侄。既而女兄之女又寡,公惧女兄之悲思,又取甥女以归,嫁之。时小官禄薄,克己为义,人以为难。后遇刘氏之族子于襄邑,偶询其宗系,知姻家也。未几刘生卒,其子立之才七岁,公取归教养,今登进士第,为宣德郎矣。

  公慈恕而刚断。平居与幼贱语,惟恐有伤其意,至于犯义理,则不假也。左右使令之人,无日不察其饥饱寒暖。与人接,淡而有常。不妄交游,于所信爱,久而益笃。在虔时,常假倅南安军,一狱掾周惇实,年甚少,不为守所知。公视其气貌非常人,与语,果为学知道者,因与为友。及为郎官,故事当举代,每迁授,辄一荐之。

  闻人有庆乐事,喜之如在己。不为皎皎之行,平生不亲附权势,而请谒常礼,亦不废也。至于亲旧之贵显者,既不与之加亲,亦不示之疏远,故贤者莫不敬爱,不贤者亦无敢慢。寓居黄陂时,主簿贪凶人也,常曰:“谚云明境为丑妇之冤,君居此照我,何其不幸也!”遂颇自敛。有欧阳乾曜者,以才华自负,多肆轻傲,易公年少,常以语侵公,公如不闻。后公官岭下,乾曜适倦道路,公以人船济之。乾曜曰:“可谓汪汪如千顷之波也。”南昌黄灏有高才,名动江表,然颇不羁,稠人广坐,无所不狎侮。公时最少,独见礼重,常目公曰:“长者无笑我。”自少时德度服人已如此。

  居官临事,孜孜不倦。历守四郡,温恭待下,身率以清慎,所至,寮属无有敢贪纵者。自朝廷行考课法,无岁不居上。平生居官,不以私事笞朴人。公之亲爱者,常有所怒,坚请杖之,曰:“吏卒小人,不加以威,是使之慢也。”公曰:“当官用刑,盖假手耳,岂可用于私也?”终不从。谦退不伐善,常欿然自以为不足;所能者,虽曲艺小事,人莫知也。平生所为诗甚多,自谓非工,即弃去;退休后所作,方稍编录,亦未尝以示人也。

  自少师以来,家传清白,而公处己尤约。官至四品,奉养如寒士,缣素之衣,有二三十年不易者。终身非宴会不重肉。既谢事,遂屏朝衣。宾客来者,无贵贱见之,虽公相亦不往谢。方仕宦时,每叹曰:“我贫,未能舍禄仕。苟得早退,休闲十年,志愿足矣。”自领崇福,外无职事,内不问家有无者,盖二十余年。居常默坐,人问:“静坐既久,宁无闷乎?”公笑曰:“吾无闷也。”家人欲其怡悦,每劝之出游,时往亲戚之家,或园亭佛舍,然公之乐不在此也。尝从二子游寿安山,为诗曰:“藏拙归来已十年,身心世事不相关。洛阳山水寻须遍,更有何人似我闲?”顾谓二子曰:“游山之乐,犹不如静坐。”盖亦非好也。晚与文潞公、席君从、司马伯康为同甲会,洛中图画,传为盛事。

  年八十,丧长子,亲旧以其慈爱素厚,忧不能堪;公以理自处,无过哀也。颐时未仕,阖门皇皇,不知所以为生,公不以为忧也。及颐被召,叨备劝讲,人皆庆之,公无甚喜也。尝有疾,召医视脉,曰:“无害。”公笑曰:“吾年至此矣,有害无害皆可也。”虽疾病,服药必加巾。年七十,则自为墓志,纪履历始终而已。书其后以戒子孙曰:“吾历官十二任,享禄六十年,但知廉慎宽和,孜孜夙夜,无勋劳可以报国,无异政可以及民,始终得免瑕谪,为幸多矣。葬日,切不用干求时贤,制撰铭志,既无事实可纪,不免虚词溢美,徒累不德;只用此文刻于石,向壁安置。若或少违遗命,是不以为有知也。”不肖孤奉命不敢违,于葬既无铭,述家传所记,不敢一辞溢美,取诬亲之罪,承公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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