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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论父病互斗新华宫 托家事做完皇帝梦(2)


  各房姨太太,只与诸公子商量,不是请中医,就是请西医,结果是神佛无灵,医药无效,老袁不言亦不食,昏昏然如失知觉,鼾眠了一两天。到了六月五日辰刻,忽觉清醒起来,传命克定,速请徐东海入宫。克定即令侍卫往请,不一刻,东海到来,趋就病榻,老袁握住徐手,向他哽咽道:“老友!我将与你永诀了。”

  徐东海尚强词慰藉,老袁长叹道:“人生总有一死,不过我死在今日,太不合时。国事一误再误,将来仗老友等维持,我也顾不得许多了。只我自己家事,也当尽托老友,愿老友勿辞!”

  徐答道:“我与元首系总角交,虽属异姓,不啻同胞,如有见委,敢不效劳。”

  老袁道:“我死在旦夕,我死后,儿辈知识既浅,阅历未深,全赖老友指导,或可免辱门楣。”

  徐又答道:“诸公子多属大器,如或询及老朽,自当竭尽愚忱,以报知己。”

  老袁闻言,命侍从召诸子齐集,乃一律嘱咐道:“我将死了,我死后,你等大小事宜,统向徐伯父请训,然后再行。须知徐伯父与我至交,你等事徐伯父,当如事我一样,休得违我遗嘱!”

  诸子皆涕泣应命。

  老袁又顾徐东海道:“老友承你不弃,视死如生,应受儿曹一拜。”

  徐欲出言推让,那克定等已遵着父命,长跪徐前。徐急忙挽起克定,并请诸子皆起。

  老袁道:“一诺千金,一言百系,想老友古道照人,定不负所托呢。”

  言至此,微觉气喘起来,好一歇不发一声。

  徐东海起身欲辞,老袁亟阻住道:“老友且坐!我尚有许多事情,拟托老友,幸勿却去!”

  徐乃复坐。袁命诸子退出,令传召各姬妾入室,各姬妾依次毕集。去了一班,又来一班,【东海老眼,恐被他惹得昏花了。】老袁复指语道:“这是我平生好友,我死后,你等有疑难情事,尽可请命老友,酌夺施行。如你等不守范围,我老友得代为干涉,诸子中有欺负你等,你等亦可禀白我友,静待解决,慎勿徒事争执,惹人笑谈!”

  【既托诸子,又托诸妾,念念不忘家属,乌肯努力为公?只老徐无缘无故,代挑许多担子,却也晦气。】

  各姬妾闻了此语,相对痛哭,老袁也不胜哽咽,连老徐也凄切起来。约过一二刻,老袁又命诸妾退出,悄语东海道:“你看她们何如?”

  徐随口贡谀道:“统是幽娴贞重的福相。”

  老袁微哂道:“君太过奖了,这十数姬妾中,当有三种区别,周、洪二氏最号聪明,然性太阴刻,不足载福;你亦晓得么?闵氏、黄氏、何氏、柳氏,随我多年,当不至有他变,但性质庸柔,免不得受人欺弄,我颇为深虑;范氏、贵儿及尹氏姊妹,尚不脱小家气象,幸各有所出,将来或依子终身,不致中途改节;下至阿香、翠媛两人,年纪尚轻,前途难恃,我拟命我妇拿她回籍,加意管束,但我妇是否允负责任,她两人是否肯就钤制,这倒是一桩大难事,还乞老友开导我妇,曲为保全。”

  【谁叫你年已望六,还要纳此少艾?】

  徐亦随口允诺。

  老袁又道:“我徧观诸姬中,惟第八妾叶氏,秉性纯良,得天独厚,且子嗣亦多,他日或得享受厚福。”

  徐即答道:“元首鉴别,当然不谬。”

  老袁复道:“老友!我死后,各姬妾等能相安无事,不必说了,万一周、洪两妾,生风作浪,凌逼他姬,还乞老友顾念旧情,代为裁处,似老友的威望,不怕她不慑服呢。”

  说着,又牵住徐衣,泣语道:“老友!我死后,我诸子必将分产,或将酿成绝大的争剧,我宗族中,没人能排难解纷,这事非老友不办。抑强扶弱,全仗大力。”

  徐嗫嚅道:“这……这事却不便从命!”

  老袁瞿然道:“老友!你的意思,我也晓得了,我当立一遗嘱,先令儿辈与老友面证,将来自不致异言。”

  语至此,命侍从取过纸笔,由老袁倚枕作书,且写且歇,且歇且写,好容易才算成篇,递交徐手。徐见上面写着:

  予初致疾,第遗毒耳,【想是熟读《三国演义》,尚记得刘先主遗嘱,故摹仿特肖。】不图因此百病丛生,竟尔不起。予死后,尔曹当恪守家风,慎勿贻门楣之玷。对于诸母及诸弟昆无失德者,尤当敬礼而护惜之。须知母虽分嫡庶,要皆为予之遗爱,弟昆虽非同胞,要皆为予之血胤,万勿显分轩轾也。夫予辛苦半生,积得财产约百数十万磅,尔曹将来噉饭之地,尚可勿忧竭蹶,果使感情浃洽,意见不生,共族而居,同室而处,岂不甚善?第患不能副予之期望耳。万一他日分产,除汝母与汝当然分受优异之份不计外,其余约分三种:

  (一)随予多年而生有子女者;
  (二)随予多年而无子女者;
  (三)事予未久而有所出及无所出者,当酌量以与之。

  大率以予财产百之十之八之六依次递减。至若吾女,其出室者,各给以百之一,未受聘者,各给百之三。若夫仆从婢女,谨愿者留之,狡黠者去之。然无论或去或留,悉提百之一,分别摊派之,亦以侍予之年份久暂,定酬资之多寡为断。惟分析时,须以礼貌敦请徐伯父为中证。而分书一节,亦必经徐伯父审定,始可发生效力。如有敢持异议者,非违徐伯父,即违余也。则汝侪大不孝之罪,上通于天矣。今草此遗训,并使我诸子知之!

  徐捧读毕,便向老袁道:“甚好甚好。”

  老袁又召入克定等,令徐宣读草嘱,俾他听受。于是用函封固,暂置枕畔,俟弥留时,再行交掷。老袁至此,已有倦容,徐亦告退,约于翌晨再会。适段国务卿等,也入内问病,袁已不愿多谈,由克定代述病状,袁第点首示意。徐、段等遂相偕退去。嗣是老袁鼾睡至晚,昏沈不省人事,是夕于夫人以下,统行陪坐,等到夜半时,袁又苏醒转来,见于夫人在侧,乃与语道:“此后家事,赖汝主持,我因汝生平忠厚,恐不能驾驭全家,已将大事尽托徐东海了。”

  复顾众姬妾道:“你等切须自爱!”

  再顾诸子道:“我言已具遗嘱中。但我身后大殓,不必过丰,惟祭天礼服,不应废除。【死欲速朽,何用此服?】治丧以后,亟应带领全眷,扶柩回籍,葬我洹上,大家和睦度日,不宜再入政界,余事悉照遗嘱中履行。”

  诸子均伏地受命。老袁略饮汤水,复沈沈睡去。既而鸡声报晓,又不觉呻吟起来,忽瞪目呼道:“快!快!”

  说了两个“快”字,觉得舌已木强,话不下去。

  克定听了,料已垂危,急命左右请徐、段入宫。不一时,段已到来,由老袁挣出最简单的声音,带喘带语道:“可……可照新约法请黄陂代任,你快去拟了遗令来。”

  段慌忙趋出,徐亦赶到,见老袁脸上,大放红光,睁着眼,嘘着口,动了好一回嘴唇,方叫出“老友”两字。又歇了半晌,才作拱手模样,又说了“重重拜托”四字。徐不觉垂泪道:“元首放心罢!”

  旋听老袁复直声叫道:“杨度,杨度,误我误我。”

  两语说毕,痰已壅上,把嘴巴张噏两次,撒手去了。时正六月六日巳刻,享寿五十八岁。后来黄克强有一挽联,邮寄京师,联语云:

  好算得四十余年天下英雄,陡起野心,假筹安两字美名,一意进行,居然想学袁公路。
  仅做了八旬三日屋里皇帝,伤哉短命,援快活一时谚语,两相比较,毕竟差胜郭彦威。

  老袁已死,全眷悲号,忽有一人大踏步进来,顿足道:“迟了迟了!”

  究竟此人为谁,容至下回表明。

  *==*==*

  阅此回,可为世之多妻者鉴,并为世之多子者鉴,且为世之贪心不足,终归于尽者鉴。为人如袁世凯,可为富贵极矣,而不能长保其妻孥,至于弥留之际,再三嘱托老友,彼于热心帝制时,岂料有如此下场耶?夫不能治家,焉能治国?只知为私,安能为公?袁氏一生心术,于此回总揭之,即可于此回总评之。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观其种种悔悟,不可谓非良心之未死,然已无及矣。呜呼!袁氏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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