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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延之(2)


  ◇庭诰

  《庭诰》者,施於闺庭之内,谓不远也。吾年居秋方,虑先草木,故遽以未闻,诰尔在庭。若立履之方,规鉴之明,已列通人之规,不复续论。今所载咸其素蓄,本乎性灵,而致之心用。夫选言务一,不尚烦密,而至於备议者,盖以网诸情非。古语曰,得鸟者罗之一目,而一目之罗,无时得鸟矣。此其积意之方。

  道者识之公,情者德之私。公通,可以使神明加响;私塞,不能令妻子移心。是以昔之善为士者,必捐情反道,令公屏私。

  寻尺之身,而以天地为心;数纪之寿,常以金石为量。观夫古先垂戒,长老馀论,虽用细制,每以不朽见铭,缮筑末迹,咸以可久承志。况树德立义,收族长家,而不思经远乎。

  曰身行不足,遗之后人,欲求子孝“必先慈”。(《御览》五百九十三作必先为慈。)将责弟悌务为友。(《御览》四百十六五百九十三作“务念为友”。)虽孝不待慈,而慈固(《御览》五百九十三作能。)植孝,悌非期友,而友亦立悌。

  夫和之不备,或应以不和;犹信不足焉,必有不信。(《御览》作“犹信之不足必应以不信。”)傥知恩意相生,情理相出,可使家有参、柴,人皆由、损。

  夫内居德本,外夷民誉,言高一世,处之逾嘿,器重一时,体之滋冲,不以所能干众,不以所长议物,渊泰入道,与天为人者,士之上也。若不能遗声,欲人出己,知柄在虚求,不可校得,敬慕谦通,畏避矜踞,思广监择,从其远猷,文理精出,而言称未达,论问宣茂,而不以居身,此其亚也。若乃闻实之为贵,以辩画所克,见声之取荣,谓争夺可获,言不出於户牖,自以为道义久立,才未信於仆妾,而曰我有以过人,於是感苟锐之志,驰倾觖之望,岂悟已挂有识之裁,入修家之诚乎。记所云“千人所指,无病自死”者也。行近於此者,吾不愿闻之矣。

  凡有知能,预有文论,若不练之庶士,校之群言,通才所归,前流所与,焉得以成名乎。若呻吟於墙室之内,喧嚣於党辈之间,窃议以迷寡闻,妲语以敌要说,是短算所出,而非长见所上。适值尊朋临座,稠览博论,而言不入於高听,人见弃於众视,则慌若迷途失偶,如深夜撤烛,衔声茹气,腆嘿而归,岂识向之夸慢,只足以成今之沮丧邪。此固少壮之废,尔其戒之。

  夫以怨诽为心者,未有达无心救得丧,多见诮耳。此盖臧获之为,岂识量之为事哉。是以德声令气,愈上每高,忿言怼讥,每下愈发。有尚於君子者,宁可不务勉邪。虽曰恒人,情不能素尽,故当以远理胜之,么算除之,岂可不务自异,而取陷庸品乎。

  富厚贫薄,事之悬也。以富厚之身,亲贫薄之人,非可一时同处。然昔有守之无怨,安之不闷者,盖有理存焉。夫既有富厚,必有贫薄,岂其证然,时乃天道。若人皆厚富,是理无贫薄。然乎?必不然也。若谓富厚在我,则宜贫薄在人。可乎?又不可矣。道在不然,义在不可,而横意去就,谬生希幸,以为未达至分。

  蚕温农饱,民生之本,躬稼难就,止以仆役为资,当施其情愿,庀其衣食,定其当治,递其优剧,出之休飨,后之捶责,虽有劝恤之勤,而无沾曝之苦。

  务前公税,以远吏让,无急傍费,以息流议,量时发敛,视岁穰俭,省赡以奉己,损散以及人,此用天之善,御生之得也。

  率下多方,见情为上,立长多术,晦明为懿。虽及仆妾,情见则事通,虽在畎亩,明晦则功博。若夺其当然,役其烦务,使威烈雷霆,犹不禁其欲,虽弃其大用,穷其细瑕,或明灼日月,将不胜其邪。故曰:“孱焉则差,的焉则暗。”是以礼道尚优,法意从刻。优则人自为厚,刻则物相为薄。耕收诚鄙,此用不忒,所谓野陋而不以居心也。

  含生之氓,同祖一气,等级相倾,遂成差品,遂使业习移其天识,世服没其性灵。至夫愿欲情嗜,宜无间殊,或役人而养给,然是非大意,不可侮也。隅奥有灶,齐侯蔑寒,犬马有秩,管、燕轻饥。若能服温厚而知穿弊之苦,明周之德,厌滋旨而识寡兼之急,仁恕之功。岂与夫比肌肤於草石,方手足於飞走者,同其意用哉。罚慎其滥,惠戒其偏。罚滥则无以为罚,惠偏则不如无惠。虽尔眇末,犹扁庸保之上,事思反己,动类念物,则其情得,而人心塞矣。

  忭博蒲塞,会众之事,谐调哂谑,适坐之方,然失敬致悔,皆此之由。方其克瞻,弥丧端俨,况遭非鄙,虑将丑折。岂若拒其容而简其事,静其气而远其意,使言必诤厌,宾友清耳,笑不倾抚,左右悦目。非鄙无因而生,侵侮何从而入,此亦持德之管钥,尔其谨哉。

  嫌惑疑心,诚亦难分,岂唯厚貌蔽智之明,深情怯刚之断而已哉。必使猜怨愚览,则频笑入戾,期变犬马,则步顾成妖。况动容窃斧,束装盗金,又何足论。是以前王作典,明慎议狱,而僭滥易意;朱公论璧,光泽相如,而倍薄异价。此言虽大,可以戒小。

  游道虽广,交义为长。得在可久,失在轻绝。久由相敬,绝由相狎。爱之勿劳,当扶其正性,忠而勿诲,必藏其枉情。辅以艺业,会以文辞,使亲不可亵,疏不可间,每存大德,无挟小怨。率此往也,足以相终。

  酒酌之设,可乐而不可嗜,嗜而非病者希,病而遂眚者几。既眚既病,将蔑其正。若存其正性,纾其妄发,其唯善戒乎。声乐之会,可简而不可违,违而不背者鲜矣,背而非弊者反矣,既弊既背,将受其毁。必能通其碍而节其流,意可为和中矣。

  善施者唯(《御览》四百七十七作“岂唯”。)发自人心,乃出天则。与不待积,取无谋实,并散千金,诚不可能。赡人之急,虽乏必先,使施如王丹,受如杜林,亦可与言交矣。

  浮华怪饰,灭质之具,奇服丽食,弃素之方。动人劝慕,倾人顾盼,可以远识夺,难用近欲从。若睹其淫怪,知生之无心,为见奇丽,能致诸非务,则不抑自贵,不禁自止。

  夫数相者,必有之征,既闻之术人,又验之吾身,理可得而论也。人者兆气二德,禀体五常。二德有奇偶,五常有胜杀,及其为人,宁无叶。亦犹生有好丑,死有夭寿,人皆知其悬天,至於丁年乖遇,中身迂合者,岂可易地哉。是以君子道命愈难,识道愈坚。

  古人耻以身为溪壑者,屏欲之谓也。欲者,性之烦浊,气之蒿蒸,故其为害,则熏心智,耗真情,伤人和,犯天性。虽生必有之,而生之德,犹火含烟而烟妨火,桂怀蠹而蠹残桂。然则火胜则烟灭。(《御览》八百七十一作“烟胜则火灭”。)蠹壮则桂折。故性明者欲简,嗜繁者气昏,去明即昏,难以生矣。建言所黜,儒道众智,发论是除。然有之者不患误深,故药之者恒苦术浅,所以毁道多而义寡。顿尽诚难,每指可易,能易每指,亦明之末。

  廉嗜之性不同,故畏慕之情或异,从事於人者,无一人我之心,不以己之所善谋人,为有明矣。不以人之所务失我,能有守矣。己所谓然,而彼定不然,弈棋之蔽,悦彼之可,而忘我不可,学颦之蔽。将求去蔽者,念通怍介而已。

  流言谤议,有道所不免,况在阙薄,难用算防。接应之方,言必出己。或信不素积,嫌间所袭,或性不和物,尤怨所聚,有一於此,何处逃毁。苟能反悔在我,而无责於人,必有达鉴,昭其情远,识迹其事。日省吾躬,月料吾志,宽嘿以居,洁静以期,神道必在,何恤人言。

  谚曰,富则盛,贫则病矣。(《艺文类聚》三十五《初学记》十八作“甚矣”。)贫之为病也,不为形色粗,或亦神心沮废;岂但交友疏弃,必有家人诮让。非廉深远识者,何能不移其植。(《艺文类聚》作“非廉洁深识者,何能不交移其植,《初学记》作其澡”。)故欲蠲忧患,莫若怀古。怀古之志,当自同古人,见通则忧浅,意远则怨浮。(《艺文类聚》《初学记》作“见深则忧浅,识远则患浮”。)昔(《艺文类聚》《初学记》作“昔有”。)琴歌於编蓬之中者,用此道也。

  夫信不逆彰,义必幽隐,交赖相尽,明有相照。一面见旨,则情固丘岳,一言中志,则意入渊泉。以此事上,水火可蹈,以此托友,金石可弊,岂待充其荣实,乃将议报,厚之篚筐,然后图终。如或与立,茂思无忽。

  禄利者受之易,易则人之所荣,蚕穑者就之艰,艰则物之所鄙。艰易既有勤倦之情,荣鄙又间向背之意,此二途所为反也。以劳定国,以功施人,则役徒属而擅丰丽,自埋於民,自事其生,则督妻子而趋耕织。必使陵侮不作,悬企不萌,所谓贤鄙处宜,华野同泰。

  人以有惜为质,非假严刑,有恒为德,不慕厚贵。有惜者以理葬,有恒者与物终,世有位去则情尽,斯无惜矣。又有务谢则心移,斯不恒矣。又非徒若此而已,或见人休事,则勤蕲结纳,及闻否论,则处彰离贰,附会以从风,隐窃以成衅,朝吐面誉,暮行背毁,昔同稽款,今犹叛戾,斯为甚矣。又非唯若此而已,或凭人惠训,藉人成立,与人馀论,依人扬声,曲存禀仰,甘赴尘轨。衰没畏远,忌闻影迹,又蒙蔽其善,毁之无度,心短彼能,私树己拙,自崇恒辈,罔顾高识,有人至此,实蠹大伦。每思防避,无通闾伍。

  睹惊异之事,或涉流传,遭卒迫之变,反思安顺。若异从己发,将尸谤人,迫而又迕,愈使失度。能夷异如裴楷,处逼如裴遐,可称深士乎。

  喜怒者有性所不能无,常起於褊量,而止於弘识。然喜过则不重,怒过则不威,能以恬漠(《御览》五百九十三作“恬淡”。)为体,宽愉为器者,则为(《御览》下有“美矣”二字。)大喜荡心,微抑则定,甚怒烦性,小忍即歇。(《御览》下有故字。故)动无愆容,举无失度,则物将自悬,人将自止。

  习之所变亦大矣,岂惟蒸性染身,乃将移智易虑。故曰:“与善人居,如入芷兰之室,久而不知其芬。”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欠而不知其臭,”与之变矣。是以古人慎所与处。唯夫金真玉粹者,乃能尽(《艺文类聚》二十三作处)而不污尔。故曰:“丹可灭而不能使无赤,石可毁而不能使无坚。”苟无丹石之性,必慎浸染之由。能以怀道为念,必存从理之心。道可怀而理可从,则不议贫,议所乐耳。或云:“贫何由乐?”此未求道意。道者,瞻富贵同贫贱,理固得而齐。自我丧之,未为通议,苟议不丧,夫何不乐。

  或曰,温饱之贵,所以荣生,饥寒在躬,空曰从道,取诸其身,将非笃论,此又通理所用。凡生之具,岂间定实,或以膏腴夭性,有以菽藿登年。中散云,所足在内,不由于外。是以称体而食,贫岁愈兼,量腹而炊,丰家馀食,非粒实息耗,意有盈虚尔。况心得复劣,身获仁富,明白入素,气志如神,虽十旬九饭,不能令饥,业席三属,不能为寒。岂不信然。

  且以己为度者,无以自通彼量,浑四游而斡五纬,天道弘也。振河海而载山川,地道厚也。一情纪而合流贯,人灵茂也。昔之通乎此数者,不为剖判之行,必广其风度,无挟私殊,博其交道,靡怀曲异。故望尘请友,则义士轻身,一遇拜亲,则仁人投分。此伦序通允,礼俗平一,上获其用,下得其和。

  世务虽移,前休未远,人之适主,吾将反本。夫人之生,暂有心识,幼壮骤过,哀耗骛及,其间夭郁,既难胜言,假获存遂,又云无几。柔丽之身,亟委土木,刚清之才,遽为丘壤,回遑顾慕,虽数纪之中尔。以此持荣,曾不可留,以此服道,亦何能平。进退我生,游观所达,得贵为人,将在含理。含理之贵,惟神与交,幸有心灵,义无自恶,偶信天德,逝不上惭。欲使人沈来化,志符往哲,勿谓是赊,日凿斯密。著通此意,吾将忘老,如曰不然,其谁与归。偶怀所撰,略布众条,若备举情见,顾未书一。赡身之经,别在田家节政;奉终之纪,自著燕居毕义。(《宋书·颜延之传》,又略见《艺文类聚》二十三,又三十五,《初学记》十八,《御览》四百十六,又四百七十七,又五百九十三,又八百七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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