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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相如(1)


  相如字长卿,小名犬子,蜀郡成都人。以赀为郎,事景帝,为武骑常侍,病免。客游梁,后归蜀。武帝召,复为郎,拜中郎将,坐事免,寻复为郎,拜孝文园令,病免。有集二卷。

  ▼子虚赋

  楚使子虚使于齐,齐王悉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畋。畋罢,子虚过诧乌有先生,而亡是公存焉。坐定,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畋乐乎?”子虚曰:“乐。”“获多乎?”曰:“少。”“然则何乐?”对曰:“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曰:“可得闻乎?”

  子虚曰:

  “可。王车驾千乘,选徒万骑,畋于海滨,列卒满泽,罘网弥山。掩兔辚鹿,射麋脚麟,骛于盐浦,割鲜染轮。射中获多,矜而自功,顾谓仆曰:‘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楚王之猎孰与寡人乎?’仆下车对曰:‘臣,楚国之鄙人也,幸得宿卫十有馀年,时从出游,游于后园,览于有无,然犹未能遍睹也,又焉足以言其外泽者乎?’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而言之。’

  “仆对曰:‘唯唯。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馀也。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陁,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附,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瑉昆吾,瑊玏玄厉,碝石碔砆。其东则有蕙圃蘅兰,茝若射干,芎䓖菖蒲,江离蘪芜,诸柘巴且。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阤靡,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则生葴菥苞荔,薜莎青薠。其埤湿则生藏莨蒹葭,东蘠雕胡,莲藕觚芦,庵䕡轩芋。众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巨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鼍,玳瑁鳖鼋。其北则有阴林巨树,楩柟豫樟,桂椒木兰,蘗离朱杨。楂梨梬栗,橘柚芬芳。其上则有赤猿玃猱,鹓鶵孔鸾,腾远射干。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貙犴,兕象野犀,穷奇獌狿。

  “‘于是乎乃使专诸之伦,手格此兽。楚王乃驾驯驳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乌号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阳子骖乘,孅阿为御,案节未舒,即陵狡兽。蹴蛩蛩,辚距虚,轶野马,轊騊駼,乘遗风,射游骐,鯈眒倩浰,雷动猋至,星流霆击。弓不虚发,中必决眦,洞胸达掖,绝乎心系,获若雨兽,揜草蔽地。于是楚王乃弭节徘徊,翱翔容与。览乎阴林,观壮士之暴怒,与猛兽之恐惧,徼𠫷受诎,殚睹众物之变态。

  “‘于是郑女曼姬,被阿緆,揄纻缟,杂纤罗,垂雾縠,襞积褰绉,纡徐委曲,郁桡谿谷;衯衯裶裶,扬袘戌削,蜚襳垂髾;扶舆猗靡,翕呷萃蔡;下靡兰蕙,上拂羽盖;错翡翠之威蕤,缪绕玉绥;眇眇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于是乃相与獠于蕙圃,媻姗勃窣,上乎金堤,揜翡翠,射鵔鸃,微矰出,孅缴施,弋白鹄,连鴐鹅,双鸧下,玄鹤加。怠而后发,游于清池,浮文鹢,扬旌枻,张翠帷,建羽盖,罔玳瑁,钩紫贝;摐金鼓,吹鸣籁,榜人歌,声流喝。水虫骇。波鸿沸,涌泉起,奔扬会,磊石相击,硠硠礚礚,若雷霆之声,闻乎数百里之外。

  “‘将息獠者,击灵鼓,起烽燧,车案行,骑就队,纚乎淫淫,般乎裔裔。于是楚王乃登云阳之台,泊乎无为,憺乎自持,勺药之和具而后御之,不若大王终日驰骋,曾不下舆,脟割轮焠,自以为娱。臣窃观之,齐殆不如。’于是齐王无以应仆也。”

  乌有先生曰:“是何言之过也!足下不远千里,来贶齐国,王悉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畋,乃欲戮力致获以娱左右,何名为夸哉!问楚地之有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先生之馀论。今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骄,奢言淫乐而显侈靡,窃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国之美也。有而言之,是彰君恶;无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彰君之恶而伤私义,二者无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轻于齐而累于楚矣。且齐东渚巨海,南有琅邪,观乎成山,射乎之罘,浮渤澥,游孟诸,邪与肃慎为邻,右以汤谷为界,秋田乎青丘,仿偟乎海外,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若乃俶傥瑰玮,异方殊类,珍怪鸟兽,万端鳞崒,充牣其中者,不可胜记,禹不能名,卨不能计。然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先生又见客,是以王辞而不复,何为无以应哉!”

  (案《文选》以此下为《上林赋》。)

  亡是公听然而笑曰:“楚则失矣,齐亦未为得也。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齐列为东藩,而外私肃慎,捐国逾限,越海而田,其于义固未可也。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正诸侯之礼,徒事争于游戏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

  “且夫齐楚之事又乌足道乎!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浐,出入泾渭;酆镐潦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经乎桂林之中,过乎泱漭之野。汨乎混流,顺阿而下,赴隘陕之口,触穹石,激堆埼,怫乎暴怒,汹涌滂湃;滭弗滵汨,逼侧泌瀄;横流逆折,转腾潎洌,滂濞沆溉。穹隆云桡,宛潬胶盭,逾波趋浥,莅莅下濑;批岩冲拥,犇扬滞沛;临坻注壑,瀺灂霣坠;沉沉隐隐,砰磅訇磕;潏潏淈淈,湁潗鼎沸;驰波跳沫,汨㴔漂疾;悠远长怀,寂漻无声,肆乎永归。然后灏溔潢漾,安翔徐徊,翯乎滈滈,东注太湖,衍溢陂池。”

  “于是乎蛟龙赤螭,䱎䲛渐离,鰅鳙鳍鮀,禺禺魼鳎;揵鳍掉尾,振鳞奋翼,潜处乎深岩。鱼鳖讙声,万物众伙;明月珠子,的皪江靡;蜀石黄碝,水玉磊砢;磷磷烂烂,采色澔汗,藂积乎其中。鸿鹔鹄鸨,鴐鹅属玉,交精旋目,烦鹜庸渠,箴疵鵁卢,群浮乎其上。汎淫泛滥,随风澹淡,与波摇荡,掩薄水渚,唼喋菁藻,咀嚼菱藕。”

  “于是乎崇山矗矗,巃嵸崔嵬;深林巨木,崭岩嵾嵳。九嵕嶻嶭,南山峨峨;岩阤甗锜,嶊崣崛崎。振溪通谷,蹇产沟渎,谽呀豁閕,阜陵别隝。崴嵬嵔廆,丘虚堀礨,隐辚郁磥,登降陁靡。陂池貏豸,沇溶淫鬻,散涣夷陆;亭皋千里,靡不被筑。掩以绿蕙,被以江蓠,糅以蘪芜,杂以留夷;布结缕,攒戾莎;揭车蘅兰,槁本射干;茈姜蘘荷,葴持若荪;鲜支黄砾,蒋芧青薠;布濩闳泽,延蔓太原。离靡广衍,应风披靡;吐芳扬烈,郁郁菲菲;众香发越,肸蚃布写,晻薆咇茀。”

  “于是乎周览泛观,缜纷轧芴,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其南则隆冬生长,涌水跃波;其兽则㺎旄貘犛,沈牛麈麋;赤首圜题,穷奇象犀。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其兽则麒麟角端,騊駼橐驼,蛩蛩驒騱,駃騠驴骡。”

  “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辇道纚属;步櫩周流,长途中宿。夷嵕筑堂,累台增成,岩窔洞房。俯杳眇而无见,仰攀橑而扪天;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拖于楯轩。青龙蚴蟉于东厢,象舆婉蝉于西清;灵圉燕于闲馆,偓佺之伦暴于南荣;醴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于中庭。盘石振崖,嵚岩倚倾,嵯峨㠎嶫,刻削峥嵘;玫瑰碧琳,珊瑚丛生。瑉玉旁唐,玢豳文鳞,赤瑕驳荦,杂插其间;鼂采琬琰,和氏出焉。”

  “于是乎卢橘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楟奈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隐夫薁棣,答遝离支;罗乎后宫,列乎北园;䝯丘陵,下平原;扬翠叶,扤紫茎;发红华,垂朱荣;煌煌扈扈,照曜巨野。沙棠栎槠,华枫枰栌;留落胥邪,仁频并闾,欃檀木兰,豫章女贞。长千仞,大连抱;夸条直畅,实叶葰楙。攒立丛倚,连卷欐佹;崔错癹骪,坑衡閜砢;垂条扶疏,落英幡纚。纷溶箾参,猗柅从风;浏莅芔歙,盖象金石之声,管龠之音,偨池茈虒,旋还乎后宫。杂袭累辑,被山缘谷,循坂下隰,视之无端,究之无穷。”

  “于是乎玄猿素雌,蜼玃飞鸓,蛭蜩蠼猱,獑胡豰蛫,栖息乎其间。长啸哀鸣,翩幡互经,夭蟜枝格,偃蹇杪颠。隃绝梁,腾殊榛;捷垂条,掉希间。牢落陆离,烂漫远迁。若此辈者,数百千处。娱游往来,宫宿馆舍;庖厨不徙,后宫不移,百官备具。”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虬,拖霓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孙叔奉辔,卫公参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鼓严簿,纵猎者;江江为阹,泰山为橹。车骑雷起,殷天动地;先后陆离,离散别追,淫淫裔裔;缘陵流泽,云布雨施。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罴,足野羊。蒙鹖苏,绔白虎;被班文,跨野马。陵三嵕之危,下碛历之坻;径峻赴险,越壑厉水。推飞廉,弄獬豸格虾蛤,鋋猛氏;羂騕袅,射封豕。箭不苟害,解脰陷脑;弓不虚发,应声而倒。”

  “于是乘舆弭节徘徊,翱翔往来;睨部曲之进退,览将帅之变态。然后侵淫促节,倏敻远去;流离轻禽,蹴履狡兽;轊白鹿,捷狡兔;轶赤电,遗光耀,追怪物,出宇宙。弯蕃弱,满白羽;射游枭,栎蜚遽。择肉而后发,先中而命处;弦矢分,艺殪仆。然后扬节而上浮,凌惊风,历骇猋,乘虚无,与神俱。蔺玄鹤,乱昆鸡;遒孔鸾,促鵕䴊。拂翳鸟,捎凤凰;捷鹓雏,揜焦明。道尽涂殚,回车而还;招摇乎襄羊,降集乎北纮;率乎直指,晻乎反乡。蹶石阙,历封峦;过鳷鹊,望露寒;下棠梨,息宜春。西驰宣曲,濯鹢牛首;登龙台,掩细柳;观士大夫之勤略,钧猎者之所得获,徒车之所轥轹,步骑之所蹂蹃,人臣之所蹈藉,与其穷极倦谻,惊惮詟伏,不被创刃而死者,佗佗藉藉,填坑满谷,揜平弥泽。”

  “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颢天之台,张乐乎胶葛之宇;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虡;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巴俞、宋、蔡,淮南、干遮,文成、颠歌。族居递奏,金鼓迭起。铿枪闛鞈,洞心骇耳。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鄢、郢缤纷,激楚结风。俳优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娱耳目、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妖冶闲都;靓庄刻饰,便嬛绰约,柔桡嫚嫚,妩媚孅弱。曳独茧之褕袣,眇阎易以戌削;便姗嫳屑,与俗殊服。芬芳沤郁,酷烈淑郁;皓齿粲烂,宜笑的皪。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大奢侈!朕以览听馀闲,无事弃日,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于此;恐后世靡丽,遂往而不返,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于是乎乃解酒罢猎,而命有司曰:‘地可垦辟,悉为农郊,以赡氓隶;隤墙填堑,使山泽之人得至焉。实陂池而勿禁,虚宫馆而勿仞。发仓廪以救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出德号,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与天下为始。’”

  “于是历吉日以斋戒,袭朝服,乘法驾;建华旗,鸣玉鸾;游乎六艺之囿,驰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之林。射狸首,兼驺虞;弋玄鹤,舞干戚;载云䍐,揜群雅;悲伐檀,乐‘乐胥’。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述易道,放怪兽;登明堂,坐清庙。恣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获。于斯之时,天下大说,向风而听,随流而化;芔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德隆于三皇,而功羡于五帝:若此,故猎乃可喜也。若夫终日驰骋,劳神苦形,疲车马之用,抏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由也。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垦辟,而人无所食也。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侈,仆恐百姓被其尤也。”

  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日见教,谨受命矣。”

  (《史记》本传、《汉书》本传、《文选》、《艺文类聚》六十六。)

  ▼哀秦二世赋

  登陂阤之长阪兮,坌入曾宫之嵯峨。
  临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参差。
  岩岩深山之谾谾兮,通谷豁乎谽谺。
  汩淢噏习以永逝兮,注平皋之广衍。
  观众树之蓊薆兮,览竹林之榛榛。
  东驰土山兮,北揭石濑。
  弭节容与兮,历吊二世。
  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埶。
  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
  呜呼哀哉!操行之不得兮,
  墓芜秽而不修兮,魂亡归而不食。
  敻邈绝而不齐兮,弥久远而愈佅。
  精罔阆而飞扬兮,拾九天而永逝。
  呜呼哀哉!

  (《史记》本传、《汉书》本传》、《艺文类聚》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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