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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婴儿戏化禅心乱 猿马刀归木母空(1)


  却说那孙大圣兄弟三人按下云头。径至朝内,只见那君臣储后,几班儿拜接谢恩。行者将菩萨降魔收怪的那一节,陈诉与他君臣听了,一个个顶礼不尽。正都在贺喜之间,又听得黄门官来奏:“主公,外面又有四个和尚来也。”八戒慌了道:“哥哥,莫是妖精弄法,假捏文殊菩萨,哄了我等,却又变作和尚,来与我们斗智哩?”行者道:“岂有此理?”即命宣进来看。

  众文武传令,着他进来。行者看时,原来是那宝林寺僧人,捧着那冲天冠、碧玉带、赭黄袍、无忧履进得来也。行者大喜道:“来得好,来得好。”且教道人过来,摘下包巾,戴上冲天冠;脱了布衣,穿上赭黄袍;解了绦子,系上碧玉带;褪了僧鞋,登上无忧履;教太子拿出白玉珪来,与他执在手里:早请上殿称孤。正是自古道:“朝廷不可一日无君。”那皇帝那里肯坐,哭啼啼,跪在阶心道:“我已死三年,今蒙师父救我回生,怎么又敢妄自称尊;请那一位师父为君,我情愿领妻子城外为民足矣。”

  那三藏那里肯受,一心只是要拜佛求经。又请行者,行者笑道:“不瞒列位说,老孙若肯做皇帝,天下万国九州皇帝都做遍了。只是我们做惯了和尚,是这般懒散。若做了皇帝,就要留头长发,黄昏不睡,五鼓不眠;听有边报,心神不安;见有灾荒,忧愁无奈。我们怎么弄得惯?你还做你的皇帝,我还做我的和尚,修功行去也。”那国王苦让不过,只得上了宝殿,南面称孤,大赦天下,封赠了宝林寺僧人回去。却才开东阁,筵宴唐僧。一壁厢传旨宣召丹青,写下唐师徒四位喜容,供养在金銮殿上。

  那师徒们安了邦国,不肯久停,欲辞王驾投西。那皇帝与三宫妃后、太子、诸臣,将镇国的宝贝、金银缎帛,献与师父酬恩。那三藏分毫不受,只是倒换关文,催悟空等背马早行。那国王甚不过意,摆整朝銮驾请唐僧上坐,着两班文武引导,他与三宫妃后并太子一家儿,捧毂推轮,送出城廓,却才下龙辇,与众相别。国王道:“师父啊,到西天经回之日,是必还到寡人界内一顾。”三藏道:“弟子领命。”那皇帝阁泪汪汪,遂与众臣回去了。

  那唐僧一行四僧,上了羊肠大路,一心里专拜灵山。正值秋尽冬初时节,但见:

  霜凋红叶林林瘦,雨熟黄粱处处盈。
  日暖岭梅开晓色,风摇山竹动寒声。

  师徒们离了乌鸡国,夜住晓行,将半月有余,忽又见一座高山,真个是摩天碍日。三藏马上心惊,急兜缰忙呼行者。行者道:“师父有何吩咐?”三藏道:“你看前面又有大山峻岭,须要仔细堤防,恐一时又有邪物来侵我也。”行者笑道:“只管走路,莫再多心,老孙自有防护。”那长老只得宽怀,加鞭策马,奔至山岩,果然也十分险峻。但见得:

  高不高,顶上接青霄;深不深,涧中如地府。山前常见骨都都白云,扢腾腾黑雾。红梅翠竹,绿柏青松。山后有千万丈挟魂灵台,台后有古古怪怪藏魔洞,洞中有叮叮当当滴水泉,泉下有弯弯曲曲流水涧。又见那跳天搠地献果猿,丫丫叉叉带角鹿,呢呢痴痴看人獐。至晚巴山寻穴虎,待晓翻波出水龙。登得洞门唿喇的响,惊得飞禽扑鲁的起。看那林中走兽鞠律律的行,见此一伙禽和兽,吓得人心扢磴磴惊。堂倒洞堂堂倒洞,洞当当倒洞当仙。青石染成千块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师徒们正当悚惧,又只见那山凹里有一朵红云,直冒到九霄空内,结聚了一团火气。行者大惊,走近前,把唐僧搊着脚,推下马来,叫:“兄弟们,不要走了,妖怪来矣。”慌得个八戒急掣钉钯,沙僧忙抡宝杖,把唐僧围护在当中。

  话分两头。却说红光里,真是个妖精。他数年前闻得人讲:东土唐僧往西天取经,乃是金蝉长老转生,十世修行的好人,有人吃他一块肉,延生长寿,与天地同休。他朝朝在山间等候,不期今日到了。他在那半空里正然观看,只见三个徒弟把唐僧围护在马上,各各准备。这精灵夸赞不尽道:“好和尚!我才看着一个白面胖和尚骑了马,真是那唐朝圣僧,却怎么被三个丑和尚护持住了?一个个伸拳敛袖,各执兵器,似乎要与人打的一般。噫!不知是那个有眼力的,想应认得我了。似此模样,莫想得那唐僧的肉吃。”沉吟半晌,以心问心的自家商量道:“若要倚势而擒,莫能得近;或者以善迷他,却到得手。但哄得他心迷惑,待我在善内生机,断然拿了。且下去戏他一戏。”

  好妖怪,即散红光,按云头落下。去那山坡里,摇身一变,变作七岁顽童,赤条条的身上无衣,将麻绳捆了手足,高吊在那松树梢头,口口声声只叫:“救人,救人!”

  却说那孙大圣忽抬头再看处,只见那红云散尽,火气全无。便叫:“师父,请上马走路。”唐僧道:“你说妖怪来了,怎么又敢走路?”行者道:“我才然间见一朵红云从地而起,到空中结做一团火气,断然是妖精。这一会红云散了,想是个过路的妖精,不敢伤人。我们去耶。”八戒笑道:“师兄说话最巧,妖精又有个甚么过路的?”行者道:“你那里知道。若是那山那洞的魔王设宴,邀请那诸山各洞之精赴会,却就有东西南北四路的精灵都来赴会。故此他只有心赴会,无意伤人。此乃过路之妖精也。”

  三藏闻言,也似信不信的,只得攀鞍在马,顺路奔山前进。正行时,只听得叫声:“救人!”长老大惊道:“徒弟呀,这半山中,是那里甚么人叫?”行者上前道:“师父只管走路,莫缠甚么人轿、骡轿、明轿、睡轿。这所在,就有轿,也没个人抬你。”唐僧道:“不是扛抬之轿,乃是叫唤之叫。”行者笑道:“我晓得,莫管闲事,且走路。”

  三藏依言,策马又进。行不上一里之遥,又听得叫声:“救人”!长老道:“徒弟,这个叫声不是鬼魅妖邪。若是鬼魅妖邪,但有出声,无有回声。你听他叫一声,又叫一声,想必是个有难之人。我们可去救他一救。”行者道:“师父,今日且把这慈悲心略收起收起,待过了此山,再发慈悲罢。这去处凶多吉少。你知道那倚草附木之说,是物可以成精。诸般还可,只有一般蟒蛇,但修得年远日深,成了精魅,善能知人小名儿。他若在草科里,或山凹中,叫人一声,人不答应还可;若答应一声,他就把人元神绰去,当夜跟来,断然伤人性命。且走,且走。古人云:‘脱得去,谢神明。’切不可听他。”长老只得依他,又加鞭催马而去。

  行者心中暗想:“这泼怪不知在那里,只管叫阿叫的。等我老孙送他一个‘卯酉星法’,教他两不见面。”好大圣,叫沙和尚前来:“拢着马,慢慢走着,让老孙解解手。”你看他让唐僧先行几步,却念个咒语,使个移山缩地之法,把金箍棒往后一指,他师徒过此峰头,往前走了,却把那怪物撇下。

  他再拽开步,赶上唐僧,一路奔山。只见那三藏又听得那山背后叫声:“救人!”长老道:“徒弟呀,那有难的人大没缘法,不曾得遇着我们,我们走过他了。你听他在山后叫哩。”八戒道:“在便还在山前,只是如今风转了也。”行者道:“管他甚么转风不转风,且走路。”因此,遂都无言语,恨不得一步踏过此山,不题话下。

  却说那妖精在山坡里连叫了三四声,更无人到。他心中思量道:“我等唐僧在此,望见他离不上三里,却怎么这半晌还不到?想是抄下路去了。”他抖一抖身躯,脱了绳索,又纵红光,上空再看。不觉孙大圣仰面回观,识得是妖怪,又把唐僧撮着脚推下马来道:“兄弟们,仔细,仔细,那妖精又来也。”慌得那八戒、沙僧各持钯、棍,将唐僧又围护在中间。

  那精灵见了,在半空中称羡不已道:“好和尚!我才见那白面和尚坐在马上,却怎么又被他三人藏了?这一去见面方知。先把那有眼力的弄倒了,方才捉得唐僧;不然啊,徒费心机难获物,枉劳情兴总成空。”却又按下云头,恰似前番变化,高吊在松树梢头等候。这番却不上半里之地。

  却说那孙大圣抬头再看,只见那红云又散,复请师父上马前行。三藏道:“你说妖精又来,如何又请走路?”行者道:“这还是个过路的妖精,不敢惹我们。”长老又怀怒道:“这个泼猴,十分弄我。正当有妖魔处,却说无事;似这般清平之所,却又恐吓我,不时的嚷道有甚么妖精。虚多实少,不管轻重,将我搊着脚,捽下马来,如今却解说甚么过路的妖精。假若跌伤了我,却也过意不去,这等这等……”行者道:“师父莫怪,若是跌伤了你的手足,却还好医治;若是被妖精捞了去,却何处跟寻?”三藏大怒,哏哏的,要念紧箍儿咒。却是沙僧苦劝,只得上马又行。

  还未曾坐得稳,只听又叫:“师父救人啊!”长老抬头看时,原来是个小孩童,赤条条的吊在树上。兜住缰,便骂行者道:“这泼猴多大惫懒,全无有一些儿善良之意,心心只是要撒泼行凶哩!我那般说叫唤的是个人声,他就千言万语,只嚷是妖怪。你看那树上吊的不是个人么?”大圣见师父怪下来了,却又觌面看见模样,一则做不得手脚,二来又怕念紧箍儿咒,低着头,再也不敢回言,让唐僧到了树下。那长老将鞭梢指着问道:“你是那家孩儿?因有甚事,吊在此间?说与我,好救你。”噫!分明他是个精灵,变化得这等,那师父却是个肉眼凡胎,不能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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