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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武松威镇安平寨 施恩义夺快活林(1)


  话说当下张青对武松说道:“不是小人心歹,比及都头去牢城营里受苦,不若就这里把两个公人做番,且只在小人家里过几时。若是都头肯去落草时,小人亲自送至二龙山宝珠寺,与鲁智深相聚入伙如何?”武松道:“最是兄长好心,顾盼小弟。只是一件: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这两个公人,于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服侍我来。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你若敬爱我时,便与我救起他两个来,不可害他。”张青道:“都头既然如此仗义,小人便救醒了。”

  当下张青叫火家便从剥人凳上搀起两个公人来。孙二娘便调一碗解药来,张青扯住耳朵,灌将下去。没半个时辰,两个公人,如梦中睡觉的一般爬将起来,看了武松说道:“我们却如何醉在这里?这家恁么好酒!我们又吃不多,便恁地醉了!记着他家,回来再问他买吃。”武松笑将起来,张青、孙二娘也笑,两个公人正不知怎地。那两个火家,自去宰杀鸡鹅,煮得熟了,整顿杯盘端正。

  张青教摆在后面葡萄架下,放了桌凳坐头。张青便邀武松并两个公人到后园内。

  武松便让两个公人上面坐了,张青、武松在下面朝上坐了,孙二娘坐在横头。两个汉子轮番斟酒,来往搬摆盘馔。张青劝武松饮酒。至晚,取出那两口戒刀来,叫武松看了。果是镔铁打的,非一日之功。两个又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武松又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仗义疏财,如此豪杰,如今也为事逃在柴大官人庄上。”两个公人听得,惊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难得你两个送我到这里了,终不成有害你之心?我等江湖上好汉们说话,你休要吃惊,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你只顾吃酒,明日到孟州时,自有相谢。”当晚就张青家里歇了。

  次日,武松要行,张青那里肯放,一连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因此感激张青夫妻两个厚意。论年齿,张青却长武松五年,因此武松结拜张青为兄。武松再辞了要行,张青又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缠袋,交还了;又送十来两银子与武松,把二三两零碎银子赍发两个公人。武松就把这十两银子一发与了两个公人。再带上行枷,依旧贴了封皮。张青和孙二娘送出门前,武松作别了,自和公人投孟州来。诗曰:

  结义情如兄弟亲,劝言落草尚逡巡。
  须知愤杀奸淫者,不作违条犯法人。

  未及晌午,早来到城里。直至州衙,当厅投下了东平府文牒。州尹看了,收了武松,自押了,回文,与两个公人回去,不在话下。随即却把武松帖发本处牢城营来。当日武松来到牢城营前,看见一座牌额,上书三个大字,写着道:“安平寨”。公人带武松到单身房里,公人自去下文书,讨了收管,不必得说。

  武松自到单身房里,早有十数个一般的囚徒来看武松,说道:“好汉,你新到这里,包裹里若有人情的书信,并使用的银两,取在手头,少刻差拨到来,便可送与他。若吃杀威棒时,也打得轻。若没人情送与他时,端的狼狈!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特地报你知道。岂不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们只怕你初来不省得,通你得知。”武松道:“感谢你们众位指教我。小人身边略有些东西。若是他好问我讨时,便送些与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也没。”众囚徒道:“好汉,休说这话,古人道:‘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是小心便好。”说犹未了,只见一个道:“差拨官人来了。”众人都自散了。

  武松解了包裹,坐在单身房里,只见那个人走将入来,问道:“那个是新到囚徒?”武松道:“小人便是。”差拨道:“你也是安眉带眼的人,直须要我开口说。你是景阳冈打虎的好汉,阳谷县做都头,只道你晓事,如何这等不达时务!你敢来我这里,猫儿也不吃你打了!”武松道:“你到来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金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看你怎地奈何我!没地里到把我发回阳谷县去不成!”那差拨大怒去了。又有众囚徒走拢来说道:“好汉,你和他强了,少间苦也!他如今去和管营相公说了,必然害你性命!”武松道:“不怕!随他怎么奈何我,文来文对,武来武对!”

  正在那里说言未了,只见三四个人来单身房里,叫唤新到囚人武松。武松应道:“老爷在这里,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甚么!”那来的人把武松一带,带到点视厅前,那管营相公正在厅上坐。五六个军汉,押武松在当面,管营喝叫除了行枷,说道:“你那囚徒,省得太祖武德皇帝旧制:但凡初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那兜拖的,背将起来。”武松道:“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拖。我若是躲闪一棒的,不是好汉。从先打过的都不算,从新再打起。我若叫一声,也不是好男子!”

  两边看的人都笑道:“这痴汉弄死,且看他如何熬!”武松又道:“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活。”两下众人都笑起来。那军汉拿起棍来,却待下手,只见管营相公身边立着一个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白净面皮,三柳髭须;额头上缚着白手帕,身上穿着一领青纱上盖,把一条白绢搭膊络着手。那人便去管营相公耳朵边,略说了几句话。只见管营道:“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

  武松道:“我于路不曾害,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饭也吃得,路也走得。”管营道:“这厮是途中得病到这里,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这顿杀威棒。”两边行杖的军汉低低对武松道:“你快说病。这是相公将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干净!我不要留这一顿寄库棒,寄下倒是钩肠债,几时得了!”两边看的人都笑。管营也笑道:“想是这汉子多管害热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听他,且把去禁在单身房里。”

  三四个军人,引武松依前送在单身房里。众囚徒都来问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识书信与管营么?”武松道:“并不曾有。”众囚徒道:“若没时,寄下这顿棒,不是好意,晚间必然来结果你!”武松道:“他还是怎地来结果我?”众囚徒道:“他到晚把两碗干黄仓米饭,和些臭鲞鱼来,与你吃了,趁饱带你去土牢里去,把索子捆翻着,一床干藁荐把你卷了,塞住了你七窍,颠倒竖在壁边;不消半个更次,便结果了你性命。──这个唤做‘盆吊’。”武松道:“再有怎地安排我?”众人道:“再有一样,也是把你来捆了,却把一个布袋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土布袋’。”武松又问道:“还有甚么法度害我?”众人道:“只是这两件怕人些,其余的也不打紧。”

  众人说犹未了,只见一个军人托着一个盒子入来,问道:“那个是新配来的武都头?”武松答道:“我便是。甚么话说?”那人答道:“管营叫送点心在这里。”武松来看时,一大旋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汁。武松寻思道:“敢是把这些点心与我吃了,却来对付我?……我且落得吃了,却又理会。”武松把那旋旋酒来一饮而尽,把肉和面都吃尽了。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

  武松坐在房里寻思,自己冷笑道:“看他怎地来对付我!”看看天色晚来,只见头先那个人,又顶一个盒子入来,武松问道:“你又来怎地?”那人道:“叫送晚饭在这里。”摆下几盘菜蔬,又是一大旋酒,一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武松见了,暗暗自忖道:“吃了这顿饭食,必然来结果我……且由他,便死也做个饱鬼。落得吃了,却再计较。”那人等武松吃了,收拾碗碟回去了。

  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汉子两个来:一个提着浴桶,一个提一个大桶汤来,看着武松道:“请都头洗浴。”武松想道:“不要等我洗浴了来下手?……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那两个汉子安排倾下汤,武松跳在浴桶里面,洗了一回,随即送过浴裙手巾,教武松拭了,穿了衣裳。一个自把残汤倾了,提了浴桶去。一个便把藤簟、纱帐,将来挂起;铺了藤簟,放个凉枕,叫了安置,也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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