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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2)


  这里凤姐又将怡红院的嬷嬷唤了两个来,吩咐道:“袭人只怕不来家了。你们素日知道那个大丫头知好歹,派出来在宝玉屋里上夜。你们也好生照管着,别由着宝玉胡闹。”两个嬷嬷答应着去了,一时来回说:“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里,我们四个人原是轮流着带管上夜的。”凤姐听了点头,又说道:“晚上催他早睡,早上催他早起。”老嬷嬷们答应了,自回园去。

  一时,果有周瑞家的带了信,回凤姐说:“袭人之母业已停床,不能回来。”凤姐回明了王夫人,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取他的铺盖妆奁。宝玉看着晴雯麝月二人打点妥当。送去之后,晴雯麝月皆卸罢残妆,脱换过裙袄。睛雯只在熏笼上围坐。麝月笑道:“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净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说着,便去给宝玉铺床。晴雯“嗐”了一声,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

  此时宝玉正坐着纳闷,想袭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听见睛雯如此说,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镜套,划上消息,进来笑道:“你们暖和罢,我都弄完了。”晴雯笑道:“终久暖和不成,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来呢。”麝月道:“这难为你想着!他素日又不要汤壶,咱们那熏笼上又暖和,比不得那屋里炕凉,今儿可以不用。”宝玉笑道:“你们两个都在那上头睡了,我这外边没个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着。”晴雯道:“我是在这里睡的;麝月,你叫他往外边睡去。”说话之间,天已二更,麝月早已放下帘幔,移灯炷香,伏侍宝玉卧下,二人方睡。晴雯自在熏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

  至三更以后,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己醒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睛雯已醒,因唤麝月,道:“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挺死尸呢!”麝月翻身,打个哈什,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因问:“做什么?”宝玉说:“要吃茶”。麝月忙起来,单穿着红绸小绵袄儿。宝玉道:“披了我的皮袄再去,仔细冷着。”

  麝月听说,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来的一件貉颏满襟暖袄披上,下去向盆内洗洗手,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口。然后才向茶桶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过了,向暖壶中倒了半碗茶,递给宝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妹,也赏我一口儿呢!”麝月笑道:“越发上脸儿了!”睛雯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听说,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给他吃了。麝月笑道:“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回来。”晴雯笑道:“外头有个鬼等着呢。”宝玉道:“外头自然有大月亮的。我们说着话,你只管去。”一面说,一面便嗽了两声。

  麝月便开了后房门,揭起毡帘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熏笼,随后出来。宝玉劝道:“罢呀!冻着不是玩的!”

  晴雯只摆手,随后出了屋门,只见月光如水。忽听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悚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利害!”一面正要唬他,只听宝玉在内高声说道:“睛雯出来了!”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那里就唬死了他了?偏惯会这么蝎蝎螫螫,老婆子的样儿!”宝玉笑道:“倒不是怕唬坏了他。头一件,你冻着也不好;二则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惊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玩意儿,倒反说袭人才去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你来把我这边的被掖掖罢。”睛雯听说,就上来掖了一掖;伸手进去,就渥一渥。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一摸,也觉冰冷,宝玉道:“快进被来渥渥罢。”

  一语未了,只听咯噔的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的笑着进来,说着笑道:“唬我一跳好的!黑影子里,山子石后头,只见一个人蹲着。我才要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我才见了。要冒冒失失一嚷,倒闹起人来。”一面说,一面洗手,又笑道:“说晴雯出去了?我怎么没见?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宝玉笑道:“这不是他?在这里渥着呢。我若不嚷的快,可是倒唬一跳。”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这小蹄子已经自惊自怪的了。”一面说,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麝月道:“你就这么跑解马的打扮儿,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宝玉笑道:“可不就是这么出去了?”麝月道:“你死不拣好日子!你出去自站一站瞧,把皮不冻破了你的!”说着,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速香放上,仍旧罩了。至屏后,重剔亮了灯,方才睡下。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嚏喷。宝玉叹道:“如何?到底伤了风了!”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没吃碗正经饭。他这会子不说保养着些,还要捉弄人。明儿病了,叫他自作自受!”宝玉问道:“头上热不热?”晴雯嗽了两声,说道:“不相干,那里这么娇嫩起来了!”

  说着,只听外间屋里槅上的自鸣钟当当的两声,外间值宿的老嬷嬷嗽了两声,因说道:“姑娘们睡罢,明儿再说笑罢。”宝玉方悄悄的笑道:“咱们别说话了,看又惹他们说话。”说着,方大家睡了。

  至次日起来,睛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怠动弹。宝玉道:“快别声张!太太知道了,又要叫你搬回家去养着。家里纵好,到底冷些,不如在这里。你就在里间屋里躺着,我叫人请了大夫,悄悄的,从后门进来瞧瞧就是了。”晴雯道:“虽这么说,你到底要告诉大奶奶一声儿;不然,一时大夫来了,人问起来怎么说呢?”宝玉听了有理,便唤一个老嬷嬷来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说晴雯白冷着了些,不是什么大病。袭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养病,这里更没有人了。传一个大夫,从后门悄悄的进来瞧瞧,别回太太了。”

  老嬷嬷去了半日,回来说:“大奶奶知道了,说:两剂药好了便罢;若不好时,还是出去为是。如今时气不好,沾染了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要紧。”晴雯睡在暖阁里,只管咳嗽,听了这话,气的嚷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生怕招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说着,便真要起来。宝玉忙按他笑道:“别生气。这原是他的责任,生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过白说一句。你素昔又爱生气,如今肝火自然又盛了。”

  正说时,人回大夫来了,宝玉便走过来,避在书架后面,只见两三个后门口的老婆子带了一个太医进来。这里的丫头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来。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长,尚有金凤仙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回过头来。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绢子掩上了,那大夫方诊了一回脉,起身到外间,向嬷嬷们说道:“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气血原弱,偶然沾染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说着,便又随婆子们出去。

  彼时李纨已遣人知会过后门上的人及各处丫鬟回避,大夫只见了园中景致,并不曾见一个女子。一时出了园门,就在守园门的小厮们的班房内坐了,开了药方。老嬷嬷道:“老爷且别去,我们小爷啰唆,恐怕还有话问。”那太医忙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那屋子竟是绣房,又是放下幔子来瞧的,如何是位爷呢?”老嬷嬷笑道:“我的老爷,怪道小子才说,今儿请了一位新太医来了,真不知我们家的事!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人是屋里的丫头,倒是个大姐,那里的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说着,拿了药方进去。

  宝玉看时,上面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等药,后面又有枳实、麻黄。宝玉道:“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像我们一样的治法,如何使得?凭他有什么内滞,这枳实、麻黄,如何禁得?谁请了来的?快打发他去罢!再请一个熟的来罢。”老嬷嬷道:“用药好不好,我们不知道。如今再叫小厮去请王大夫去倒容易,只是这个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的,这马钱是要给他的。”宝玉道:“给他多少?”婆子道:“少了不好,看来得一两银子,才是我们这样门户的礼。”宝玉道:“王大夫来了,给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大夫和张大夫每常来了,也并没个给钱的,不过每年四节,一大趸儿送礼。那是一定的年例。这个人新来了一次,须得给他一两银子。”

  宝玉听说,就命麝月去取银子。麝月道:“花大姐姐还不知搁在那里呢。”宝玉道:“我常见着在那小螺甸柜子里拿银子,我和你找去。”说着,二人来至袭人堆东西的房内,开了螺甸柜子。上一槅都是些笔、墨、扇子、香饼、各色荷包、汗巾等类的东西;下一槅桶却有几串钱。于是开了抽屉,才看见一个小笸箩内放着几块银子,倒也有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块银,提起戥子来问宝玉:“那是一两的星儿?”宝玉笑道:“你问的我有趣儿!你倒成了是才来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问人。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做买卖,算这些做什么!”

  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掂了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认得戥子,倒说咱们有心小气似的。”那婆子站在门口笑道:“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个,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这会子又没夹剪,姑娘收了这块,拣一块小些的。”麝月早关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呢?多少你拿了去就完了。”宝玉道:“你快叫焙茗再请个大夫来罢。”婆子接了银子,自去料理。

  一时,焙茗果请了王大夫来。先诊了脉,后说病症,也与前头不同。方子上果然没有枳实、麻黄等药,倒有当归、陈皮、白芍等药,那分两较先也减了些。宝玉喜道:“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虽疏散,也不可太过。旧年我病了,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等狼虎药。我和你们就如秋天芸儿送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似的。我禁不起的药,你们那里禁得起?比如人家坟里的大杨树,看着枝叶茂盛,都是空心子的。”麝月笑道:“野坟里只有杨树,难道就没有松柏不成?最讨人嫌的是杨树:那么大树,只一点子叶子;没一点风儿,他也是乱响。你偏要比他,你也太下流了!”宝玉笑道:“松柏不敢比。连孔夫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呢。可知这两件东西高雅,不害躁的才拿他混比呢。”

  说着,只见老婆子取了药来。宝玉命把煎药的银吊子找了出来,就命在火盆上煎。晴雯因说:“正经给他们茶房里煎去罢咧,弄的这屋里药气,如何使得?”宝玉道:“药气比一切的花香还香呢。神仙采药烧药,再者,高人逸士,采药治药,最妙的一件东西!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齐了,就只少药香,如今恰全了。”一面说,一面早命人煨上。又嘱咐麝月打点些东西,叫个老嬷嬷去看袭人,劝他少哭。一一妥当,方过前边,来贾母王夫人处请安吃饭。

  正值凤姐儿和贾母王夫人商议,说:“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后大嫂子带着姑娘们在园子里吃饭;等天暖和了,再来回的跑,也不妨。”王夫人笑道:“这也是好主意。刮风下雪倒便宜,吃东西受了冷气也不好;空心走来,一肚子冷气,压上些东西也不好。不如园子后门里头的五间大屋子,横竖有女人们上夜的,挑两个女厨子在那里单给他姐妹弄饭。新鲜菜蔬是有分例的,在总管账房里支了去,或要钱、或要东西。那些野鸡獐狍,各样野味,分些给他们就是了。”贾母道:“我也正想着呢,就怕又添厨房事多些。”凤姐道:“并不事多:一样的分例,这里添了,那里减了。就便多费些事,小姑娘们受了冷气,别人还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连宝玉兄弟也禁不住。况兼众位姑娘都不是结实身子。”

  凤姐儿说毕,未知贾母何言,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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