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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公鸡


  济南某富翁,拥资数十万,性极悭吝。居积取赢,持筹会计,日不暇给,而敝衣破帽,向亲故作贫窭状。老小数十口,日市肉半斤、菜数斤,饭脱粟,皆取给于一灶,早餐恒午饭,晚餐恒夜食。不设茶酒,终年不宴客,虽骨肉至亲,未尝见其匕箸是何形状。翁亦不知款客作何周旋。然往往见招于人,歌筵舞席,颇极欢洽,又似毫不知生人之乐者。乡人号之为铁公鸡,谓一毛不拔也。

  近五旬无子,议纳妾,价欲极廉,而人欲至美。媒笑曰:“翁所谓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也。是当求之于牡牝骊黄之外,讵可骤得?”翁嘱其速觅。居无何,有陕西客携一女来,不索值,但取衣食,不致冻馁以死足矣。女年十八,丽如舜华,翁喜惬过望,留为侧室,赠客钱一缗,不争而去。翁得女,嬖幸殊甚,曲意悦之,而鄙吝犹昔。女戒之曰:“昔乌氏倮鄙人牧长,寡妇清穷乡嫠妇,而名显天下,礼伉王侯,徒以富之一事耳?君之富堪敌国矣,不特不能知名当时,且将泯焉漠焉,几不得与中人伍,窃为君羞之苦之。”翁讶曰:“尔胡为出此言?独虑不造次间有人属耳耶?且尔言过矣,钱之为物,难聚而易散。我自龆龀时节,多市扑满。日积数钱,积十二年,共得二百二十余扑满,扑而计之,得钱三十余千。贯之以索,贷之于人,权其子母,又三十年,计之,甫能盈兆。中间又设赌局,如一切呼卢、压宝、樗蒱及琐琐罗丹拍格诸戏,取其头,迄今又十余年矣。凡经营五十余年,仅有今日,则积财之辛苦,予备尝之矣。平生所见所闻,诸晋绅世家,或竭资营第宅,或倾囊助亲友,更有老悖不念子孙者,辄以白似雪、圆如月之宝物,沽酒市肉,日与宾客欢宴,一似与银钱二物有深仇大恨者,必欲尽力消耗之而已。予每以之自惩,犹恐久而不逮,尔乃欲我蹈此窠臼,其未知物力艰难,故漫作是语耶?小儿女福大几许,而自捐折如是,幸勿更举是念,罪过不小!”女笑曰:“聊以相试,何遽惊讶?儿岂不知君之志,牢不可破,将厚积余藏,欲以遗所不知何人者哉?”然翁自闻此说,终不能释,虽爱之如珍错,而防之如盗贼矣。

  其密室中,旧有贮银铁柜十数,封志甚固,例一月一开检视。居无何,又值检视之期,婢媪僮仆尽摽诸大门之外,独与女闭户下窗,柜既发,则藏镪尽空。大惊,如失左右手,瞠目视女,诘其故。女笑而不答,翁大怒,即抽刀逼之,女笑曰:“君以儿为人乎?”翁怒曰:“尔非人,鬼耶?”女曰:“亦非鬼,实狐也。以尔鄙陋,故盗而之他人耳。”翁大怒曰:“平生血资,盗归何所?”女曰:“流通物也,盗去,何处不足以济人;岂必深藏固守于一老秃翁之手乎?”言讫,径入内室,觅之杳无踪迹。翁始信果为狐祟,大恸而绝。家人草草殡殓,所遗财物,劫夺一空,其宅亦随废为蔬圃云。

  先是,翁宅后有楼七楹,为狐所据,已近百年。其祖父相延,于每月初二、十六日,具鸡子白酒祝而祀之,罔敢驰懈。及翁承家后,以多费罢之,又以楼房出租于人。狐遂大扰,妖异迭兴。其妻力劝,翁愤恨出入谩骂。一日,见群狐来辞曰:“翁全福之人,吾辈何能为,请徙去不敢复居此矣。”遂不再至。翁以为得计,初不意为其所愚弄至此。

  兰岩曰:

  守钱虏深可憎恶,安得如此快狐,行此快事哉!辛苦五十年,未得一文享用,一旦尽空,大恸而绝,翁亦可怜矣。每读一过,令人叫快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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