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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牡丹各花俱有,独正黄者不可得。不知当时姚氏之种,何以便绝?今天下粉白者最多,紫者次之,正红者亦难得矣。亦有墨色者,须茁牙时,以墨水溉其根,比开花,作蔚蓝色,尤奇也。王敬美先生在关中时,秦藩有黄牡丹盛开,宴客。敬美甚诧,以重价购二本携归,至来年开花,则仍白色耳,始知秦藩亦以黄栀水浇其根,幻为之以欺人也。

  牡丹、芍药之不入闽,亦如荔枝、龙眼之不过浙也。此二者政足相当。近来闽中好事者多方致之,一二年间,亦开花如常,但微觉瘦小,过三年不复生,又数年则萎矣。然北方茉莉,经冬即死,而茉莉不绝者,致之多也。闽人苟不惜赀力,三年一致之,何患无牡丹哉。

  闽中有蜀茶一种,足敌牡丹。其树似山茶而大,高者丈余,花大亦如牡丹,而色皆正红。其开以二三月,照耀园林,至不可正视,所恨者香稍不及耳。然牡丹香亦太浓,故不免有富贵相。蜀茶色亦太艳,政似华清宫肥婢,不及昭阳掌上舞人也。

  世之咏牡丹者,亦自奖借太过。如云“国色天香”犹可,至谓芍药为“近侍芙蓉避芳尘”,“虚生芍药徒劳妒”,“羞杀玫瑰不敢开”,恐牡丹未敢便承当也。牡丹丰艳有余,而风韵微乏,幽不及兰,骨不及梅,清不及海棠,媚不及荼蘼,而世辄以花之王者,富贵气色易以动人故也。芍药虽草本,而一种妖媚丰神,殊出牡丹之右。譬之名姬娇婢,侍君夫人之侧,恐有识者消魂不在彼而在此。不知世有同余好否?

  杨州琼花,种既不传,论者纷纷。杨用修以为即栀子花,何言之太易也?《齐东野语》言“绝类聚八仙,但色微黄而香”,此与栀子有何干涉?《七修类棠》谓“不但琼花不传,即聚八仙亦不知何似,而以绣裘花当之。”余谓郎仁宝与杨用修皆因不识聚八仙,故遂妄模琼花耳。余在濮州苏观察园中见有花如茉莉,而八朵为一簇,问其人,曰:“聚八仙也。”因之始识聚八仙。而琼花既云绝类,则亦必八朵相簇。若以为栀子,则仅八之一。以为绣裘,而太繁密,与聚八仙愈不相类。但当时既云天下皆无,独扬州一株,则必天生别一奇种,而后人取其孙枝移接他树,安能如其故物?而必求目前常有之花以实之,宜乎说之益混也。

  瑞香原名睡香。相传庐山一比丘僧,昼寝山石下,梦寐之中,但闻异香酷烈,觉而寻之。因得此花,故名睡香。后好事者奇其事,以为祥瑞,乃改为瑞。余谓山谷之中,奇卉异花,城市所不及知者何限,而山中人亦不知赏之。三吴最重玉兰,金陵天界寺及虎丘有之,每开时,以为奇玩,而支提、太姥道中,弥山满谷,一望无际,酷烈之气,冲人头眩。又延平山中,古桂夹道,上参云汉,花坠狼藉地上,入土数尺。固知荆山之人,以玉抵鹊,良不诬也。

  子美于蜀不赋海棠,此未必有别意,亦偶不及之耳。且诗中花谱不及之者亦多,何独海棠也?自郑谷有“子美无情为发扬”之语,而宋人动以为口实。至谓子美母名海棠者,不知出于何书,亦可谓穿凿之甚矣。

  《诗》“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舜,木槿也,朝开暮落。妇人容色之易衰,若此诗之寄兴,微而婉矣。然花之朝开暮落者,不独槿花,如蜀葵、茉莉、木芙蓉、枣花皆然,而银杏花一开即落,又速于木槿也,但木槿色稍艳耳。

  《本草纲目》谓:“菊,春生夏茂,秋华冬实。”然菊何尝有实?此与《离骚》落英同误矣。牡丹与桂,间有实者,牡丹实可种,而桂不可种也。竹有花者,而未见其实。然竹花逾年即死,谓之竹米,此乃竹之疫,非花也。杨用修谓“余千有竹,实大如鸡子。”此老语多杜撰,吾未敢信。

  世传黄杨无火,入水不沉,此未之试,或不尽然也。物皆易长,而此木最难长,故有厄闰之说,言闰年则缩入土。此说亦未必然,但状其不长耳。金陵僧寺斋前多植为玩,往往游处三十余年而不能高咫尺者,柔嫩如故,不但不长,亦不老也。

  白{艹咎}可以血玉。嘉荣之草,服者不霆。血玉者,染玉使作血色也。不霆者,令人不畏雷霆也。此二语甚奇。

  《拾遗记》载:“紫泥菱茎如乱丝,一花千叶,根浮水上,实沉泥中,食之不老。”今赵州宁晋县有石莲子,皆埋土中,不知年代,居民掘土,往往得之,有数斛者,其状如铁石,而肉芳香不枯,投水中即生莲叶,食之令人轻身延年,愈泻痢诸疾。今医家不察,乃以番莲子代之,苦涩腥气,嚼之令人呕逆,岂能补益乎?

  古人重口实,故梅被横差调羹,芍药、杏、桂屈作酱酪。自唐而后,稍稍为花神吐气矣,然徒赏其华,而不知究其用。古人所以忘秋实之叹也。传记所载卢怀慎作竹粉汤,蔺先生作兰香粥,刘禹锡作菊苗荠,今人有以玫瑰、茶薇、牡丹诸花片蜜渍而啖之者。芙蓉可作粥,亦可作汤。闽建阳人多取兰花,以少盐水渍三四宿,取出洗之,以点茶,绝不俗。又菊蕊将绽时,以蜡涂其口,俟过时,摘以入汤,则蜡化而花茁,馨香酷烈,尤奇品也。但兰根,食之能杀人,不可不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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