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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宋之佛学救世论


  《制言》第三十八期有王季同《略论佛法要义》,初不知季同为何人,后闻章太炎夫人言,乃知即王小宋也。余佐蒋观云丈治《选报》,所居为上海福州路工部局东之惠福里,时邻室设一英文课堂,教授者为温庆甫宗尧。而张菊生丈元济每晨八时即来,就庆甫习英文,不失分秒。后去《选报》而治《新世界学报》,则迁而与小宋为密邻,然不常往还也。转瞬四十余年,正不知小宋尚在人间否?今读此文,恍如重握矣。此文在《制言》中较有价值,然亦有未安处。如言:“马克斯尝谓宗教为民众之鸦片,盖言其止能麻醉民众,无滋养价值也。然彼除对基督教偶有讨论外,未见其讨论他种宗教,更未见其讨论佛教,且佛教委实非他种宗教可比,然彼便下宗教为民众之鸦片之结论。”

  余谓凡属有宗教性者,谓有神权之意义,无真理之剖示,而复具有特种崇拜神权之仪式者也。佛学诚有真理之剖示,然亦有特种同于崇拜神权之仪式,此虽由于因袭婆罗门教而然,要使具有半宗教之意味矣。且如今日之信有往生乐土者,非具灵魂天堂之意义乎?则马克斯是否将佛教列入宗教,固少明证,而使即在,有以召之矣。小宋此文于现代哲学亦极了解,然其结论之旨,在以修持,求证真现量。

  余昔亦如是主张,且亦下多少工夫,然无心所得,即是真现量。此在老庄,亦如是言,况佛固阐其说乎?无心者止是破除我法二执耳。《要义》有言:“社会不安之主要原因,在众生之自私自利,自私自利由于俱生二执,即错认我与宇宙为实,故大心众生依佛法修持,观我与宇宙皆空,即能发出世心,祛除自私自利之见。又观二者虽空,而众生执迷为实,造业受报不爽,空而不空,即能发菩提心,拔苦为乐。拔苦者,社会贫乏,则随力财施;与乐者,以佛法真理教人,使人人知我与宇宙非实,不复孳孳为利。贫乏者能安贫乐道,不起非分之想;富有者能博施济众,胞与为怀,不务货悖而入,然而社会不安者,未之有也。”

  余谓宇宙不外因缘所成,此理是实,征诸科学而不背也。人明此理,即不必谈空,但能实践而不违,私利之见自祛,此中国理学家之所以异于佛学者也。五识所接,必谓之空,止增众生之惑,但示此理必然,则世非愿自杀者必不饮鹤红而食砒霜矣。世人每谓一切皆空,而实一不能空。若尽如是,亦复何益。若谓未证真果,故不能空,则自释迦成道以后,得证者几人,即一乘大藏之纂述者,果皆证得而后言耶?抑亦以因明得之为多?则亦如现代哲学者矣。如章太炎丈能言大乘了义,然其二执实未能破,此余所亲接而知其然也。故余愿世尽得了解自然,尽得了解社会,亦自然能现平等性,发菩提心。《孟子》所举“乍见孺子”一章,即可证明一睫之间,两者俱现,固不必精心一藏,了通大乘也。以自然科学利用厚生,胜于空谈教义多矣。至于自然科学,一方实有启发杀机之事实,但此为社会必经之阶段,非其本身之罪恶。亦正由利用厚生之术,未极乎常轨,而社会发展必然之法则,未得人人而喻。苟明历史唯物之真理,与社会发展必然之法则,而以自然科学利用厚生,使生活各得满足,则杀机自弭。不然,虽多法门,终属无济。自佛灭度将三千年,世界何如?即印度又何如?冯道对契丹酋长言:“佛救不得,惟皇帝救得。”

  此虽一时权对以挽时急,然三千年历史之照示,佛教空垂了义,未救人伦。梁武帝乃至饿死台城,并己并不能自全,此不得以生灭平等漫为解嘲也。未利用厚生,术虽未尽,譬之望梅,犹足止渴,谈空绝有,义虽迥高,譬之画饼,竟不充饥。是知叔本华不如马克斯矣。吾人固不轻视释迦与叔本华,顾以宇宙现象,决非成毁于一心起灭,人类生存,亦必资取于利用厚生,徒语人心生法生,不若使其人若已足。况境由心造,心自何来?心如非有,有者为何?变言唯识,仍不解惑。又若谓人人知我与宇宙非实,即是转识成智,转识成智,仍不绝有。故佛言出世,不坏世法,特使修成平等性,得发菩提心耳,以是“不复孳孳为利,贫乏者能安贫乐道,不起非分之想,富有者能博施济众,胞与为怀,不务货悖而入”。

  此亦理想耳。佛居世时,成佛者几人?佛灭度后,成佛者几人?若期人人知我与宇宙非实,正如俟河之清,而以明明实者谓之为空,此余所以谓止增众生之惑也。故佛法流行三千年,世界人类生生灭灭,真非河沙可喻。然若大乘妙义,曾不能动其毫末者,决非六道轮回,众生业重,只是现实生活无法解决耳。如谓不然,只是佛法无灵,一场诳语矣。且宇宙皆物质不断之流动,各为所保,各有所需,而生物尤有营养之必要。贫乏富有,非由自然;生理所需,富贫一致;不足则求,无有能外,是故富有能博施济众,由其生活已得解决也。

  纵使能博施济众,所分者岂能与已有同等?不能与已有同等,是以余沥治人,受者如得膰间之祭余而已。若竟同等,则是已无特殊之享有,何为而必致此富?且其所以致富者,非自天坠,亦非地涌,事实相证,尽由剥削。故贫者虽得富者之余沥,而终不得饱暖,亦岂甘于长贫?在社会即盗贼所由以发,在国际即战斗之伏因也。若谓此当以知我与宇宙非实为前提,既知我与宇宙非实,则贫忘其贫,富不见富,此直戏论,戏论者,谓其违背实际耳。余多见禅林道院,库藏丰足,究其得来,谓是布施(其实不尽然,亦多藉布施所得,转事贸易),布施之人,即是剥削人以致富者。林院恃以济人,亦谓布施。则此实可耻之事,乃居为善之名。

  若夫沿门托钵者,仍有嗟生之叹,此曹挂单,每为知客白眼,而富贵登门,则趋承恐后,俗谓最势利者莫若僧侣,自有由也。然林院之徒,未尝不能言空有之义,亦或能知空有之理,然而生死等视,不求自济者,固属仅无,其真能舍己济人者,亦为仅有。故唯有使生活满足,此无所羡,彼无所阙,生活平等而斗争始泯矣。

   余闻今日苏联,人人劳动,人人得食,用力多者得酬多,然得酬者至无可费,而转纳其多余之赢于国家,国家转以生产而利大众,此不愈于乞祭者之膰余,求布施于富人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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